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参加了《青年一代》杂志的笔会,高高帅帅的豪哥一直是新春舞会上的活跃分子。那时候他已经插过队,发表过文章,开过小影展,但仍在不断用各种进修方式提高自己。
那年冬天,豪哥把我邀请到他黄金地段的家里,对我说:“我和弟弟在一周内拿到了出国的签证,我们都要远飞了。介绍你认识我的父母,他们都是中学老师,刚退休,你有任何需要他们帮助的,尽管说,也请你常来看看我妈妈。”
豪妈妈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说话永远慢悠悠的,镜片遮挡不住眼里的笑意。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会备好精致的点心,装在小瓷碟里,泡茶总是半杯的,看着我牛饮就不厌其烦地添水。后来熟悉了,她会一边做家务一边和我聊天,因为年迈的婆婆生活不能自理,她要把鱼刺都剔干净,端到老人的床前,然后用老人的家乡话正式地介绍我:“这是小蓓,和阿豪一起发表文章的好孩子。”后来我才知道阿豪的爸爸妈妈都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我那时有些好奇他们是否在社会的动荡中吃过苦,但是豪妈妈都是笑着遮过去,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生活的任何一句抱怨,不管是物质和精神方面。年轻的我,曾一度以为她是否有点虚伪,但等我经历了世事,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克制力,保持优雅其实需要各种的自我训练。
我渐渐和豪妈妈互为粉丝,每次向她汇报我成长中的进步,她总是用欢欣的语气说:“交关好,交关好,开心额!”我直升了复旦新闻系,她说要送我一双跑鞋;我去南昌军训,她坚持和我通信;我在哪里发表文章,她就要兴冲冲去买报刊;我生病休养,她常常来电话问:“要吃啥,我买了叫豪爸爸送来,我在家照顾老人跑不开。”后来,随着工作的节奏越来越快,我去看她的机会少了,但是每次通电话,她都会说:“只要看新民晚报,我就知道你在忙啥,我们很好,你路过,来坐一歇。”有时,我写稿需要找个“市民”或“留学生家长”身份的人作为采访对象,我请她“出山”,她总是欣然接受,然后略带羞涩地笑着说:“你可要写真话哦。”
很多温暖在风中飘过,很多精致点亮了我的年轻时光,第一瓶名牌香水、第一瓶粉红指甲油,都来自豪妈妈的赠送或辅导。还记得当我告诉豪妈妈婚讯,她说:“嫁女儿,我要按照传统的礼仪送你礼物,今天先送你一句话:一个好媳妇,十代好儿孙。”这句话,和她送我的金项链一样成为我永远的珍藏。
但我到底没做成她的好女儿。那次,她从美国回上海,我请她在一家老洋房改造的餐馆吃饭,不料,这竟是我们最后的会面。豪妈妈穿着款式经典的羊绒大衣,化了淡妆,做了头发,唇膏是那种高贵的冷艳红色。我听见她中跟皮鞋轻敲地面的笃定节奏。虽然经历了癌症手术,她苍老许多,但镜片后的笑意愈浓。
之后,我搬家、换工作;二老或短或长赴美探亲,我和豪哥的邮件来往也渐渐中断。今年春节,我的公司邮箱中突然收到豪哥的来信,后来才知道,是豪爸爸在电视里看到我接受采访,豪哥查到携程邮箱,尝试了我姓名的n种拼法,终于把信发到我手中。然后我在越洋电话里听到了豪哥25年不变的兄长语气:豪妈妈已在一年前仙逝;豪爸爸忍不住他的哽咽:“豪妈妈那时候很想你,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叫你来,总想等她好点了再说,没想到发病两个月就走了。”
我瞬间无语,不知怎样去安慰……
我们总是为眼前事忙忙碌碌,于是,有时竟然不知道与亲人的告别或聚会,哪个会先来。与其用无尽的思念去填充内心的遗憾,不如用智慧去面对一切,感受当下的温暖。带着豪妈妈气息的金项链,就在我随手可及的抽屉里,但是和她的心灵感应却只能从此散放在花香里。我感谢上帝的眼睛,他预见人到中年会更有一份做淑女的心意,就早早安排豪妈妈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们相识长长25年,相处少少n天,但是记忆的深度不能用时空衡量。我祈祷,能够在绵延的花香里去细读豪妈妈,直到把自己读成老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