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在《荒原》里写下著名的诗句:“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城市里最能体会生命如何从土地里滋生的,除了职业园丁,大约就是业余园丁,也就是园艺爱好者了。
城市业余园丁缺乏土地——他们有的只是阳台或是小小天井,因而一切都要精打细算。按照惯例,园丁已在上一个秋天把自家几乎所有花盆都塞进了球根和鳞茎。这些鼓囊囊的小家伙从上一个春天就开始收集阳光,以便从冬天就开始陆续如约向你奉献水仙、风信子、洋水仙和郁金香。它们集聚的能量如此密集,于是不少还带着几乎是侵略性的浓香。对于喜欢蔬果的园丁来说,胡萝卜和草莓是常见的选择。四月里,胡萝卜的肩膀已经钻出泥土;草莓——如果像我一样用吊篮吊着,红润饱满的浆果必然成为阳台最鲜艳的装饰。但这些生命力,都是从去年带来的,它们并不纯粹地属于这一年。
四月需要的是全新的生命。园丁趁最后的机会春播、修剪月季——国内对月季、玫瑰、蔷薇的称呼如此混乱,姑且就把所有类似的一切都叫做月季吧,母本乃从欧美、日本远道而来的名品,五月将会集群怒放,然而四月里它们自矜身价,花骨朵尚小,可黑斑、白粉等病症倒是一样不少,而随着天气转暖,蚜虫一夜之间从主杆爬满花与叶,它们在饱满多汁这一点上甚至压倒了草莓。于是不少园丁——比如我,当初以为自己种下欧洲月季便可以如奥斯丁笔下的淑女一般置身于英格兰乡村的优雅,如今一转眼化身《农广天地》教员,扎紧头发,兑好药水,举起喷雾器,熟稔各种农药的功效与配比。
是的,四月里,从新播的种子到休眠的宿根,从花朵到病虫,一切生命真正醒来。冬日里仿佛枯死的绣球枝干几场春雨过后便长满了肥绿的叶子。小米粒大小的花芽被枝端的叶心小心翼翼包裹着,它们会盛开,就在不久的五月。铁线莲会爬满花架,尽显藤本皇后的风姿,就在不久的五月。矮牵牛第一波花骨朵都长好了,可园丁得下狠手把它们都掐掉,以便长出更多的分支,直到开出一个完美的花球,就在不久的五月。还有天竺葵、香草类、番茄以及各种私藏珍爱,浇水施肥、打顶掐尖、求医问药,园丁们每天忙碌个不停,患得患失,只是为了五月,以及五月之后绵延的岁月。
五月那么美好,让人等不及它的来到。四月的忙碌,仿佛都是在为五月的来到准备着。公园里的牡丹、芍药美得睥睨天下,樱花云蒸霞蔚,可园丁的花园里尚只有球根季的残兵游勇。如此说来,四月果然未免残忍,它让你看到生命的勃发,却刻意让你与最美的季节止于一步之遥。
可我还是爱这四月。这残忍的四月,勃发的四月,在丰盈的五月前突然停下脚步的四月。只有在四月,园丁会体会全心全意的投入,每天都有新的惊喜,像面对初生的孩子,付出全力,静静期待。那些植物,会不会真的开花结果、在何时、什么样,一切都听从阳光、雨和风雷的安排。
园丁的心里其实早就知道,自然、世界自有它神秘的法则,付出未必有收获,这是大自然残忍也最迷人之处,而在四月,有希冀,已是最美好的事。(本文中的四月和五月都系泛指,无精确之意。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