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向鲁宾斯坦借一双弹奏夜曲的手,你大抵可以听见那个来自肖邦的段落旁白,即使面前没有钢琴,只是用手指在膝头虚弹,你也能听见他,听见这个久久徘徊于指尖之上的,敏感而脆弱的灵魂。《夜曲》里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逐渐变暗的光线,有广袤而寒冷的时间的嘴唇,有礼帽和燕尾服,还有不断沉下去又不断浮上来的故乡的容貌。
到底多久了,再听或多听一次肖邦,成为你一个人的旧梦重温,一封私人来信般的喃喃低语。你坐在家里听肖邦,却满怀离乡背井之感。似乎从一开始,肖邦就被抛出了故园,抛到了一个黄昏或雨天,他脑袋里的那位天外异客掀开琴盖,随手弹出的不是福音或乡愁的和弦,而是诀别的咏叹。
肖邦是需要闭着眼睛听的。听声音的黑度一点点伸进耳朵,沿着世界的躯体游走,然后,慢慢渗入神经和骨髓。你闭着眼睛,感到女性温柔的光辉正在洒落下来,你听到乔治·桑和德尔芬·波托卡,她们的落寞永远都是肖邦式的,是反复按动的黑白琴键,是D和降D。
对肖邦而言,爱情与友情如果不是一切,那就什么也不是,只能任凭圆润的纯粹的音符从高处滚落,堆积在脚下如树上的果实。假如此时有人爬上楼梯敲你的门,或是有电话突然打进来,你听到的肖邦就会转身离去。你睁开眼睛,天堂的音乐,人间的情感,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名字,一支伤感的空无一人的曲子。
钢琴最深处的肖邦是听不见的,但只要你在听,你就是肖邦。漫长的,短暂的,一分钟或一小时的肖邦。问题是,你的耳朵是纸做的,窸窸窣窣的纸声如啃木头的老鼠,干扰了你的听觉。你知道你必须去诗歌中弹奏肖邦,弹奏体内那些动词之悲伤,形容词之狂喜,反问句里的弃绝与回忆。你从那些口音杂乱的影子里认出他来,认出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他微笑着,朝你点点头。但你必须装作视而不见。你还得继续弹奏天才的火焰。
你必须得颠倒着时光去弹,屏息凝神,直到把今生弹成古代,把肖邦弹奏成另一个人,或者,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因为这是你一个人的肖邦,仅仅属于你的,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倾听的肖邦,不具备那种公众意义上的言说和阐释。
你差不多已接近肖邦逝去时的年龄。人到中年,其实就是沿着时间轨道走到生命的中途了,回过头去,你看见一具具年龄的尸体,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无精打采,面目全非,不知是谁的。换牙齿、长头发,孩童期可以一笔带过。那青春呢?烈焰飞腾的青春如果也可以忽略不计,这所有人的嘉年华是浪漫与浪荡的混合体,成为一切爱情的误读或仿写。人到中年,听来听去还是那几首肖邦的曲子,带着无限的精魄与体温,当你在最爱的《夜曲》中坐下,读着博尔赫斯或卡尔维诺的小说,你就会把肖邦读成故事的一部分。
你常常想,当肖邦手捂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钢琴的肺部是否也充满了阴影,像一只坏掉的闹钟?但你听到的是部分的肖邦,还是全部?是不是从中听到了什么,你就曾经是什么?
深夜,你又一次独自倾听肖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肖邦反过来在听你,听你的一举一动,听钢琴弹奏那些悦耳或心酸的秘密,听房间墙壁上暗自滋生的霉斑。无论你说话与否他都在听。厨房里的水龙头总也关不紧,像时间一天到晚都在漏。但肖邦是柔和的,舒缓的手指和耳朵,一直都在你的听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