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排除法,可知张翰所嗜之鲈鱼,既不是海鲈鱼,也不是河鲈鱼,更不是加州鲈鱼。剩下的只有一种——松江鲈鱼。
或问:张翰的家乡不是在吴江嘛,吃家乡菜,吃家乡鱼,天经地义,怎么会恋上他乡的“松江鲈鱼”呢?难道吴江的鲈鱼是从松江游过来或买来的?
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没错,上海松江,曾经是江苏的辖区,再加上离吴江不远,似乎应该是它了。
可是,张翰是西晋时候的人,那个时候,松江有没有呢?我们只能说,没有;但那个时候,现在我们把它叫做松江的地方,不叫松江,而是叫华亭,后来又别称为云间等等。真正有“松江”这个名堂,是在元代至元十五年(1278),其时华亭府正式改名为松江府。所以,张翰吃到的,不会是松江鲈鱼,而是别的名称的鲈鱼。
那么,有没有可能,吴江的鲈鱼,其基因谱系来自于松江,所以叫了“松江鲈鱼”?古人的科技水平有那么高吗?想想也不对。
张翰吃的“鲈鱼”,最应该称呼的,当然是“吴江鲈鱼”了。困难的是,从来没有人提到“吴江鲈鱼”,叫顺了的却是“松江鲈鱼”。这里面肯定有个“密码”。
就目前上海松江而言,是没有条件出产“莼鲈之思”当中的鲈鱼的。
有人说,松江这个名称,不是得之于其境内有一条吴淞江的缘故吗?
这是对的。陆深《蜀都杂钞》说得很清楚:“吴郡松江,本缘淞江得名其地,每有水灾,乃去水而作松。”又,淞江,《嘉庆松江府志》云:“松江旧名吴淞江,后以水灾,去水从松。”只是,你去现在的松江实地看看,细究一下,哪里有那么一条吴淞江贯穿而过!
渊源于太湖的吴淞江,进入上海境内,流经青浦、嘉定等区域,就是没从松江过。(附带说一句,前几年查上海地图,苏州河长宁段,即中山西路朝西,已经开始叫吴淞江了)既然吴淞江和松江凑不到一块儿去,松江怎么会有吴淞江的鲈鱼呢?
原来,从前的松江府管辖的区域很大,包括现在的青浦等地区,都受它节制。吴淞江流经青浦地区,也就意味着流经松江地区,“松江”有个把条吴淞江的鲈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让张翰不就近取材而去吃松江的鲈鱼,毕竟有点荒唐。
有个关键之处:吴淞江发源于太湖瓜泾口,张翰的家乡吴江,正处在吴淞江的上游,而且是第一站。所谓“松江鲈鱼”最原始的记忆,应该落在“吴淞江鲈鱼”上。
有意思的是,因为省掉了一个“吴”,又去掉了“三点水”,“吴淞江鲈鱼”完成了到“松江鲈鱼”的华丽转身。可是,这一转身,让不明原委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很早以前的松江,可能出现过张翰所思的“鲈鱼”(以吴江和松江各占一段吴淞江之故);现在的松江,因为与吴淞江不发生水文上的关系,已与“莼鲈之思”没有任何瓜葛了。
偏偏现在的松江人,还笃信“松江鲈鱼”的故乡,就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莼鲈之思”里面的鲈鱼现在还有没有?我碰到过的吴江人中,没有一个敢拍胸脯说有的。“说有易,说无难。”或许真有还不一定呢。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有,它已被列为珍稀鱼种,一般人吃不到,不敢吃。
这种情况在松江则正好相反。前几年,有个松江朋友跟我说:来吧,我请你吃松江鲈鱼。我只是喏喏而已,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喜。他见此,解释说:松江已养殖成功“松江鲈鱼”了。这我倒相信:偶然机会捕捉到一条吴淞江里(可能性最大的还在太湖)的野生鲈鱼,运用现代科学技术加以繁殖,成功了,批量投放市场……
陆游有首诗是这么说的:“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无意对松江鲈鱼的“再世”说三道四,只是觉得这样的做法,名不正,言不顺。除非,人们在松江境内确实发现了野生的“松江鲈鱼”真身并且在松江境内养殖成功。
莫非松江人吃到的“松江鲈鱼”是另一种相似的鱼的假托?完全有可能。
薛理勇兄作《松江四鳃鲈》一文,引老作家施蛰存《云间语小录》云:“四鳃鲈之名,不知起于何时,实则此乃吐哺鱼之别称。吐哺鱼,俗称荡里鱼,盖泖荡中所产耳。”施老是松江老土地,他所说的荡里鱼,即人们熟知的塘鳢鱼。
施老还说,他年轻时,就是用这种塘鳢鱼“冒充”松江鲈鱼来招待朋友的!
不光是施老,公输于兰女史最近撰文,称,即使在吴江,人们也是拿塘鳢鱼“冒充”松江(吴淞江)鲈鱼来编织“莼羹鲈脍”这个佳话的。
他们是不是都在说,松江鲈鱼只是传说,至少目前?
也许吧。
补充一下。传说中的松江鲈鱼还必须满足一下“四鳃”这个条件。所谓“四鳃”,不是此鱼真有四个鳃,而是指鳃膜上有两条橙色斜纹,酷似两片鳃叶,故称“四鳃”。
张翰吃到的鲈鱼有没有四个鳃?从来没有人考证过。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张翰吃的,恐怕不是所谓的“松江四鳃鲈鱼”,仅仅是当时吴江常见的那种鲈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