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下午,该开的都开过了,该绿的都绿透了,夏天被阴影压得沉甸甸。
林迪说,他知道一个村子,里面有一家卖清水蹄花的小馆子,不如去。开着车就走。
沿着滇池边的公路朝南方驶去,一路都是工地。如今许多地方,原始大地只是残山剩水,灰尘滚滚,心情郁闷,想那乡村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图纸在那里设计了一个古滇国公园,推土机已集合了一个军团。
当年庄乔一行从楚国颠沛流离到了这方,眼睛一亮,一派汪洋大湖,正有金马在湖波上踏浪,凤凰在彩云里跳舞,满地黑油油的沃土,湖里面鱼多得像星星,就发一声喊,不走啦!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千年后,滇池边只剩下一颗金子打造的王印,埋在干透的沼泽里。庄大王为什么在滇池附近建立滇国,现代人早已忘记了,他们以为此地自古就是工地。
滇国仅依稀可见,这里闪出一片树林,那里亮着一个鱼塘、那边还剩半壁村庄。远远地看,滇池还是地老天荒的样子,灰沉沉的一片。
到了村子,先看见一座大庙,主神、山神、财神、桂花树、侧柏……都供在里面。许多人坐着神龛下面玩牌,搓麻将,也有人伴奏似地念经、敲木鱼、烧香。表忽然坏了,此地下午的光景与城里面的完全不同。看看日头,还高,照着脖子根,大约刚吃过饭吧。马云就问,卖蹄花的那家在哪里,有个嬷嬷说,顺着巷巷一直走,左手边。
就出了大殿,经过一座廊桥,盖得像个长形的庙,画栋雕梁,桥下面流水潺潺,从稻田里淌出来……其实他们就是滇王的后代,那枚金印,就是考古队在这一带挖出来的。坐在石狮子旁边的那个老头都87岁了,以前是公社的会计,他说,以前开批斗会就在你们刚才进去的大庙里,菩萨都要批斗咧。桥的斜对面就是大庙,他早望见我几个。
这是一个鱼米之乡,为荷塘、稻田、树林和鸟鸣环绕。许多河溪连着滇池,停着船。但是已经在图纸划定拆迁的范围内。以后要搬到哪里去?
那个为唱花灯伴奏的拉二胡的老倌儿说,晓不得,只是可惜了我的二胡。怎么嘛?大家不在一处了噻。高的高,低的低,一个遇不着一个。他说方言。
顺着小巷走到里面,就看见那个蹄花店。就是老板娘的家,屋里支着两张桌子。天井里面有一口井,地上摞着一堆被烤得焦里透黄的蹄子,另一堆已经刮干净,等着下锅呢。老板娘说,我这里可是有名啦,昆明的人都跑来吃,你们是昆明的吧?难为啦!就忙去了,半个时辰,端上来几盘,都是她丈夫种的菜,有瓜、洋芋、番茄、毛豆、瓜尖、茨菰、韭菜苔、青椒、谷花鱼、还有包谷酒——她哥哥家酿的。衬着那盛在海碗里的清炖蹄花,就像田野,中间有一株梨花。味道很好。澳大利亚人西敏要买单,说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美食。朴素、鲜美。他是汉学家。怎么行嘛!下次再来。要拆了,下次怕找不到了。留个电话嘛,我们来找。哦,搬了家就不做了,没有熟人,哪个会来吃?何况搬得高高的,要坐电梯,哪个会来?
回去的时候,老板娘指出一条乡间公路,远是远些,就不灰啦,一路都是卖水果蘑菇的。她说。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然是沿着她指引的老路回去,路是渣土路,下了场小雨,车轮沙沙地转着,仿佛在嚼什么。一路的村庄、果园、花坛、鸡、狗和扛锄头的人。开到一个路口,忽然看见一排果子在路边发亮,在果子面前还不停下来?刹住。是一簸箕刚摘来的水蜜桃、一簸箕黄梨。忽然看见推土机的齿耙在这一切的后面闪,已经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