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扬州八怪”一类的说法,最初无非都是戏言,文人间闲聊神侃,互相画圈捧场,不无消遣揶揄之趣。但揶揄之中埋伏嘉许,消遣之余存念褒扬。这很符合散逸自负的文人天性。他不是你的粉丝,也不是你的下级或门生,犯不着无原则地吹捧你,更不会肉麻到溜须拍马。然而惺惺相惜,眼光精准,他懂得你的价值,理解你的成就,需要在自己心里,也需要在流逝的时光隧道,给你,及其同类,留一个位置,贴一纸标签。能够占得这个位置、享有这张标签的,通常都是历代或同代文人中的尖子,一经枚举,便成定论,戏言变身术语,标签固为符号,后世沿袭,历久不衰。其中最多见的,是所谓“四贤”层出不穷。不知道为什么,同七七八八相比,“四”字在中国文化的传衍过程中总是特别吃香,屡屡高调亮相,而不似当下的趋“八”若鹜,避“四”唯恐不及。也许“四”字恰与东南西北相应,和春夏秋冬相符,跟四平八稳相谐,也同人体四肢相称,很契合古人求序图安、天人合一的审美内需,因而大受欢迎。“四贤”之说于是风行。
三国锺繇,东汉张芝,东晋王羲之、王献之,被后人合称为“书中四贤”。两宋时期,杭州有“西湖四贤”:苏轼、白居易、林和靖、邺侯;福建有“延平(今南平)四贤”: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元末明初,出生浙西的刘伯温、宋濂、章溢、叶琛,器大济时,建业于朱元璋洪武初立,人称“浙西四贤”。
上述四贤,以技能划分的,只有“书中四贤”;其他或以年代,或因籍贯,或凭才气,划线析分,配伍组合。然而一经入谱,竟至千年难拆,哪怕再多挑剔,也弄它不散。比如“西湖四贤”,细究起来总觉得有些别扭。苏、白二位,除诗名以外,都曾是施政杭州的地方主官,即所谓达者兼济天下,和西湖的瓜葛在于职守,不在文采。如果让苏先生在“西湖四贤”和“唐宋八大家”中两选一,入册官秩或序列文史,你道他更偏向哪个?林和靖则不同,布衣素面,勿趋荣利,生性不屑与滚滚红尘搅作一团,偏要同达官显贵撇清门户。西湖不是他的寄旅,而是宿命,晦迹林壑,独善其身,把一支秃笔磨砺到精光四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是他的隐逸之作,在古往今来成千上万的咏梅之作中,一下子蹿出老高,把其他人统统盖了帽。而邺侯,世袭公子、贵胄之后,西湖边上的土木工程,据说由他带头,从此大兴。旧人评议,西湖的自然人文气息自此被奢华所污,湖光山色间,随处可见权势留下的篡改痕迹。然而,篡改难道不也是一种“人文”?你嗤之为篡改,他却自诩其创新。贝聿铭立在卢浮宫前的三角大棚,你说是篡改还是创新?角度、背景、传习不同,难免鸡对鸭讲,各说各话。面对沸沸扬扬的负面评议,当代人物,不也是闭目塞听照样大兴土木?关键是詈声何来。老百姓吗?还是有关方面?那些富丽堂皇的广厦高楼,无论如何都要比禅舍曲径更夺人眼球吧?身在仕途,哪个不朝着亮眼的高处拼命拱,谁会在乎看不见的身后毁誉?以己生之短,衡岁月之长,你当他傻呀!关于历史评价这样的大尺度考量,同他的小肚鸡肠完全不兼容,和约束他的制度设计根本两码事,谁会当真?把苏、白、林、邺这样的四个人生拉硬拽在一起,不免有混淆标准之破绽。
至于其他,例如领衔“延平四贤”的朱熹,身后臧否也因应时势而骤起骤落,集美誉与贬斥于一身。还有更惨的,未待入史,已成烈士。朱元璋的开国元勋刘伯温,江山甫定即遭兔死狗烹;竹林七贤之嵇康,只因拒绝合作便被诛杀。遇人不淑,这或许是他们个体的意外,却未必不在文化的意中。所谓见贤思齐,是否还应当记取前贤的名望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