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们的秘密》（华东师大出版社）是我最新的一本集子，多年来写前辈文化人的文章几乎大都收在这里了。

　　书中写了二十几位大家，包括张中行、施蛰存、王元化、李泽厚、黄裳、舒芜、曾卓、辛丰年、吴小如、唐振常、金性尧、谷林、范用、梅朵……我和他们有深入的交往，下笔时则力图作出客观的评述，希望能将他们的迷人风致与他们在当代精神生活史上的地位真实地呈现出来；同时也想通过这些前辈的身世经历和学术思考，发掘中国文化深层的“秘密”。

　　从李泽厚先生的研究成果中，我读出中国文化有两大重要特色：在认识论层面，中国更强调“常识”；在存在论层面，中国更强调“日常”。前者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生存的智慧”（以区别西方哲学的“思辨的智慧”）；后者体现了中国人的“乐生”，热衷于“生生不息”，热爱普通日常生活（这与中国没有宗教，只有“一个世界”有关）。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即李泽厚不太喜欢的两个作家——周作人和张爱玲，正好处处体现了他所阐述的这些特色。所以本书下辑，主要就是环绕这三位来编的。希望读者能从中引出深入有趣的思考。

　　除了“常识”和“日常”，中国文化还有没有其他重要特色？我以为有的，还有第三条，就是“专家之上的文人”。

　　较早提及这一问题的，是一位美国汉学家——约瑟夫·列文森（1920—1969），此人当初在汉学界地位仅次于费正清。他在代表作《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以科举制度和明清绘画为例，指出中国文化精神其实是一种“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他的观点形成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延续了“五四”批判精神而又比当年的国民性批判更系统更严密。他发现了传统中国不是专家社会，一切权力都由科举出身的“非职业者”掌控，而写八股文与画文人画都是重复古人并远离现实，导致“创造力”匮乏，这都说得很深刻。但他同时又有一种西方式的偏见和误解。不管是明清还是更久远的时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并未停止发展，是谁在推动这发展？肯定不是西方式的专家。其实，恰恰是由中国特有的“专家之上的文人”推进的。这些文人没经过大学深造，但在“常识”和“日常”的陶冶下，还是掌握了许多专业的知识。中国文化所特有的圆融浑厚令人咀嚼不尽的滋味，也离不开这些文人，而这恰恰是单纯的“专家社会”所不可能有的。到了现代，即使“专家化”已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潮流，“专家之上的文人”仍是中国社会的一种文化渴求。本书所写的这些文化精英，有很多正是“专家之上的文人”。

　　常识、日常、专家之上的文人，我以为，此三者即中国文化的“密码”。

　　（本文为《前辈们的秘密》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