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7年进入中文系以来,我一直呆在这里,28年了,好像毕不了业了。这真让我惶恐。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在各位少年欣欣然涌入社会原野之际,请允许我,代表青春故园的陪伴者和今后的守望者,向诸位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这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哀愁。我们不敢保证,几年的刹那芳华是否给了你们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远比樱桃河畔复杂的现实;更不敢奢望,书本上的文采和逻辑能必然地指明东川路外的去向。中文系给过你的,也许只是一座岛,一座心灵的岛屿。我们看着你们,在这座岛上投入、幻想、受伤。这座岛,可能没有让你们变得更坚强,倒是很可能把你们变得更柔弱了。
从曹雪芹到莎士比亚,从老庄到萨特,中文系反复沉吟的,是在明明德,是to be or not to be,是生存还是毁灭,是止于至善。索绪尔指出语言的本质就是人类认知的本质,我以为,某个意义上恐怕还是中文系的本质:“符号是任意性的。”——没有什么比价值观的打碎更令人惶恐,然而最终在自我意识的完型中激荡我心了——中文系的人性之岛上,几年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我在华师大受过的这种抽象的冲击于我的个体意义,远大于在这里听过的具体的课程,像学长宋琳说过的那样:“少女的哭泣是因为昂贵的青春。我学会了赞成,或许更重要的,学会了不赞成。丁香花美,有毒的夹竹桃更美”。
我是在华东师大的老校园里变得柔弱的,具体地说,我的爱恨演绎在丽娃河尽头的“夏雨岛”上。《说苑·贵德》里“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这两句真是道尽了“师范”两个字的风流,我私下里一直认为,这八个字才配得上师范大学的“校训”。教育的真谛是温柔的征服,是春风化雨,是将坚硬变得柔软,对他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在这个越来越坚硬甚至越来越强硬顽固的势利社会里,我们可能更需要和风与细雨,需要时间给予的多元选择和允诺的思考和成长,需要语言学影响过我们的理性和文学感染过我们的柔情——需要在华东师大爱过的爱。
大学几年,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完成了成型的过程。毕业的节点和成长的节点并不总是断在一处,校园岁月终要告别,但成长连绵不绝。在这个意义上,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尤其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是可以像我一样永不毕业的。不论在身体的意义上是不是离开了校园,无论今后是不是要成为教师,你我都可以永远流连在夏雨岛上,“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用我们习得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春风化雨,影响身边的人,把这个坚硬和蛮横的世界变得柔软;也柔和地善待自己,让自己的内心风调雨顺,天天向上。
那么,再道一声珍重吧。在刻薄竞强无所不在的当下,请不要忘记中文系孜孜以求甚至略显矫情的“柔弱之道”;在熙熙攘攘的商业社会中,除了实用的攻略和指南,也请和我们的“系座”钱谷融先生一样,保持自由和散淡的情怀,成为柔韧的强者。《道德经》里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柔软”是万物具有生命力的表现,也是真正的力量象征。金风玉露一相逢,师范和中文系给了我们的,是在这个坚硬世界里以柔克刚的理想和力量。
愿心灵的夏雨岛上,永远有这些年、这些少年。
风里雨里,诸君珍重,我们会再相逢。风雨兼程,诸君珍重,你们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