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攻非 1942年出生于重庆周恩来命名的“阎家老店”,1962年参军服役于海军东海舰队屡建战功的护卫舰六支队成都舰,1981年调入新民晚报工作,曾任编委及新闻编辑部、专刊部、国内新闻部、体育部主任等职,曾担任主管出版和经营的经理。1995年获中国韬奋新闻奖。业余热衷慈善和职业教育事业。
35年前突然挑起的一副重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1980年1月6日上午。北京正是严冬,但在崇文门内新侨饭店6楼的大会议室里,却洋溢着浓浓的春天气息。我有幸与崇仰久远的叶圣陶、吕叔湘、王力等几十位中国语文大师汇聚一堂,话题的中心是“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话题的切入点是编辑《语文学习讲座丛书》出版发行。
顺应历史潮流的讲座
语文学习讲座,由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办。职教社是黄炎培等于1917年在上海组建的。新中国成立以后,确立为具有统战性质的社会教育团体。1962年,时任该团体负责人的孙起孟和我父亲张知辛,为适应国家机关大批有志青年学习文化的需要,共同商定举办以提高语言文字表达能力为目标的“语文学习讲座”。
“语文学习讲座”从1962年夏天开讲,几年间举办200多期,平均每周一期。参与讲座的有叶圣陶、吕叔湘、王力等语言大師,也有老舍、冰心、赵朴初、赵树理、周振甫等文学巨匠。40多位大师轮流上课,每次听课者达千人以上。叶圣陶回顾说:“每回讲课之前,场子里就坐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一个迟到的人。大家聚精会神,一边听一边记笔记。结束的时候不等主持人示意,全场早就掌声雷动了。这热烈的掌声实在是反映了学员们迫切求知的心情。”
叶圣老所说的迫切求知的心情,在摧残文化的“文革”结束之后重现,学习文化的迫切又一次显现高潮。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文革”期间在秦城监狱囚禁八年的孙起孟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在国家拨乱反正、民族迫切需要提高文化水平的时代当口,孙起孟想到“语文学习讲座”曾经发挥的历史作用,提出重新编辑出版大师讲课讲义的设想。他将主编这副重担决然交付我的肩上,他强调说: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其时,距我父亲在“文革”中惨遭迫害致死已逾十年;而我当时只是个大专肄业、上海一家工厂的普通工会干事。
所幸大师们讲课内容印成的200多篇讲义躲过了“文革”的涂炭,完整保留下来。重新编辑的指导思想是,根据劫难后民族提高语言文字水平的实际需要,将讲义划分为专题,集为丛书出版。丛书名《语文学习讲座丛书》,分为《语文学习的基础》《阅读与写作》;《文章讲评》;《应用文写作》《现代文选讲》《古代文选讲》《诗词选讲》等7册。全书约120万字,序言由叶圣陶、吕叔湘分别撰写序1序2,书名由赵朴初题写。丛书在一年之内五次增印,发行上百万卷。
大师们的言传身教
我在主编讲座丛书的8个月里,与大师们有很多接触。他们的言传身教,影响我一辈子做人做事。
叶圣陶,中国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教育家、语言学家、出版家。你在他面前,是高山仰止;他在你面前,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一个和蔼可亲的白须老人。书要写序言,叶圣老承担了。他很谦逊地邀请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蒋仲仁先生和我,到他家“商量商量”。我们如约准时到了他家。京城的一月天,北风呼啸着降下寒冷。叶圣老打开正屋的房门迎接,拱手连说“让各位受累了”。他住的正屋坐北朝南,一间是卧室,另两间打通,书房客厅共用。我们四个人,正好围着八仙桌一边一个坐下。
叶圣老拿出他的序言提纲,发给我们。这让我吃惊了。这样一位大师写一篇千字文是信手拈来的事,怎么事先要写提纲还交由讨论?我的眼神聚焦在每一个字上。第一页稿纸上,写了三段话:(一)叙职教社关于函授学校和语文学习讲座的创办和经过情形。附带叙影响及与其他地方的情形。此须请攻非同志写录资料。(二)叙讲座的盛况。机关干部,学校老师,部队官兵,商店职员,坐满民族文化宫大会堂,先时入座,如饥似渴,聚精会神,满意而散,如此全局,至今宛然在目。此段似宜带抒情笔调。(三)略叙此辑的编排,说明此辑各册都是“举一隅”,希望读者能“以三隅反”。文学作品的鉴赏足以启发智慧,开拓情思,对任何人都有益处,不限于专搞文学的人。作文是人人终身必需的技能。
提纲上的字是蓝色圆珠笔道,一笔一画,清楚工整而具功力。我问张志公先生,谁帮叶圣老复写的呀?张先生凝视着我,语重地说:是叶老亲笔复写的。我的震撼,直到今天也想不出用什么文字可以形容。
再读叶圣老写给我的一封信:“攻非同志:来信诵悉。因为至善在外间开会,今天上午才回来,足下需要的原稿到此时方能寄上。有劳盼念为歉。来信说的话我不敢当。我只是个极其平常的人,不过不肯马虎是一向的脾气。不肯马虎往往会流于琐碎,也不一定是好事情。匆复,即请近安。叶圣陶 三月卄七日”。寄来的稿件信封上,叶圣老亲笔在8分邮票上方画了一条线并注明“加重”二字。落款写明:东四八条71号叶圣陶寄。我看短信及信封,都是经典文物。中华民族遵从的平易、谦逊、关爱、低调的美德跃然纸上。
丛书拟发两篇序,另一篇请吕叔湘先生撰写。吕叔湘先生是中国语言学界的一代宗师而备受推崇。我到他家去取稿,因顾虑老人太忙,有意推迟了两天。吕老住建国门外普通楼房的三居室,我进门时,他的老伴正在给他剪发。见我进门,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等你两天了。我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并说出原委。吕老说,我的确很忙,理发都在家里,就为节省时间。遵守时间,才能忙而不乱。约定的时间都不守时,我就忙乱套了。吕老教我准时,因为守时是对人起码的尊重。
我于是有机会与吕老聊天。有次他与我谈语法。他说,语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国的汉语语法包含:语法一、古汉语语法;语法二、外来语语法;语法三、约定俗成。他举例说明语法三,毛主席提出“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按规范说,应是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但毛主席这样说了,大家都这样说了,这就叫约定俗成,不能死抠原来的规范。
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讲过一个故事。他女儿中学新的班主任名刘胐胐,这个胐字很生疏,张先生说没见过,读不出。第二天开会遇到吕叔湘先生去请教,吕先生也说不认得。张先生回家查了康熙字典,才知道这个字不读“月”、不读“出”,而读“斐”。张志公先生讲故事也说了一个道理,像吕叔湘那样的大学问家,不懂就说不懂,绝不装懂误人子弟。
再引几封短信,说明什么是大家风范。
赵朴初:“攻非同志:前函所谈临江仙词‘无声’之意,我未将我的意见说清楚。我想,可不可把歌曲来做比喻。每支歌曲都有它的主旋律。这里的‘无声’便是这首词的主旋律。这支歌实际是于无声之处谱出的无声之曲。我在前函中说的前后呼应,不太妥切。不知这样比喻是否讲得清楚一些。请代向周(振甫)先生请教,为荷。朴初 2.11”。
另两封是王力先生的来信:“《谈谈写信》已寄来,我在校样上加了一段话,不知来得及加印进去否。那一段话是:许多同志在信封上写王力(教授)收,把教授二字放在括号内或者把教授二字写得小些,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这也是没有礼貌的,似乎是说,你本来不配当教授,我不过注明一下,以便投递罢了……”几天以后,我又收到王力先生的回信:“攻非同志:来信收到。你的意见是对的。我的文章那一段最后一句应删去。你看看是否收得住?请你代我补一句结束这一段话,好吗?”
王力先生《诗词写作》的讲稿中,白居易的诗句印为“春来江水绿于蓝”,与中学课本传授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有一字之差。我不敢仅凭记忆贸然改正,于是请教古典辞学专家王泗原教授。在一个大雪天,王先生从西城白塔寺到北京图书馆,又从图书馆赶到东城沙滩我办公的地点,将查到诗出处的确切文字表述,交给我。要知道,王先生患严重关节炎,平日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大雪天,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呀。我将王泗原先生查证的结果报告了王力先生,他复信说:既然《词综》影印本作“绿如蓝”,应依《词综》改正。因为“绿于蓝”不好解释,“绿如蓝”才好解释。
另一位元曲专家隋树森教授的精神也让我久久感动。他中风卧床,却主动承担改稿任务。我去看他时,他正一字一句用不太清楚的语言读该改动的书页,请他的弟弟誊写。
为老舍讲稿收入丛书,我去拜访老舍夫人胡絜青老人。老舍东城的家,拐弯不远处有个小酒馆。说到老舍创作的费心,胡絜青老人讲到了那家小酒馆。小酒馆每天的常客,多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黄包车夫。老舍经常与车夫混坐一桌,笔下淌出了骆驼祥子。
从与大师们的接触中,我懂了一个道理:学问生于道德;精深出于认真。我们铸就自己,不应该背离道德和认真。主编《语文学习讲座丛书》之后,我转入即将复刊的《新民晚报》工作。仅仅13年,我从新闻战线一个高中学历的白丁,到获得了正高职称和中国韬奋新闻奖。因为大师们的一言一行始终是我前行的标杆。
《大师教语文》的意义
时间跨越了35年,时代进入了改革发展的攻坚阶段,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伟大传统又处于实现中国梦的战略地位。
2014年5月,我在北京与从事大学语言文学教育的大妹妹张明非教授、妹夫黄介山教授见面。我们认为,当前迫在眉睫的语文教育改革,需要重温语言文字大师教育经典。于是我们将《语文学习讲座丛书》重新分类,以各位大师的特色讲授为主线编辑成上下卷,定名《大师教语文》,已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这部书,可谓“空前绝后”。说“空前”,因为历史上没有几十位当代语言文学大师和专家,共赴同一课堂向普通大众授业解惑的盛举;说“绝后”,因为我们不再乐观地认为,中国将来很长的历史时期仍然会涌现直接面向大众的大师群体。因此,这部书是经典,是传世之宝。
大师们的学术成就是我们仰望的一座座高山,他们对普通人的讲授又如高山上融化的冰雪,涓涓细流浇灌着民族大众的心田。语文大师经典论述和道德风尚如能警醒社会,这样的意义和气场的强大,将无可估量地作用于中国的语文教育改革。
我父亲张知辛和我们兄妹两代人持续半个世纪的接力,是出于对语言大师珍惜中华民族文化的敬仰;是期望大师们亲手铸造的语言国宝万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