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吾国的庄周老先生坐在漆园里写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养生主》)过去人们常常截取前一半,倡导要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但从上下文来看,意思恰恰相反。庄子如此说,应该与道家的“无为”思想有关,要求顺应自然,不要去做不可能的事;同时与这篇文章的题旨也相关,即保护生命,保全天性。拼着性命去学,岂不要神经衰弱甚或过劳死?我个人还推测,此话多少也是与儒家唱反调的。因为儒家的祖师爷孔老夫子就明白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殆”,古人注:“疲困之谓也”。庄子恰好也用了个“殆”,意思却大相径庭,他强调不能以有涯追无涯。而孔子认为“思”和“学”都不可偏废,偏废则或“罔”或“殆”。既思且学,相得益彰,是不会“殆”的。
正如历代儒道可以互补一样,在学习求知的问题上,孔子和庄子都没说错。孔子主要还是鼓励人们多多学习,“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同时也要开动脑筋;而庄子提醒人们不要勉为其难,大道至简,是比具体的知识更重要的。设若他活到今天,肯定会反对办什么学前班、辅导班、补习班、奥数班之类的。
庄子虽然只是个漆园小吏,但学问却了得。《史记》上说他“其学无所不窥”,显然是个学霸,而且还是位穿越思想界、哲学界和文学界的跨界人士。他是真正的天才,智商应该高过孔子直追老子的。更何况他降生在一个盛产诸子百家的时代,只要著书立说标新立异,便可自成一家。从他出生的战国,上溯到公元前五、六世纪的老子、孔子的时代,应该是中国多元的思想文化开创建构的时代。正因为此,德国现代思想家雅斯贝尔斯在《历史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把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同时出现在中国、西方和印度等地区的“终极关怀觉醒”和文化突破称之为“轴心时代”。
自文化轴心时代之后,这种世界性的思想建构趋向沉寂。中国汉代已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欧洲则有中世纪的思想禁锢。在数百年中,知识的增量也相当缓慢。假定公元1世纪知识基础为1,到1750年才增加1倍。从1750年一1900年,150年内又增长1倍。整个20世纪,由于科技革命,知识增量提速。先是50年增长1倍,后来每10年增长1倍,以至于后来出现每年翻一番的“知识爆炸”和“信息革命”。据预测,在21世纪最初的几十年中,科技发明的总量将超过过去两千年的总和。由于社会知识总量以爆炸式速度急剧增长,老的知识很快过时,知识就像产品一样频繁更新換代,所以“学习的革命”成为通向未来的一张个人护照。
如果庄子在现代复活,我相信这位相对主义的鼻祖应该会去读一读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霍金的《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也许他会从道的高度予以批判,并修改现代的宇宙理论。他在艺术上可能更赞赏超现实主义,在文学上创立寓言诗和寓言小说。事实上,“小说”最早就是由他做出发生学命名的。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类日新月异的知识成果是个人的一生难以穷尽的,但也只有本着“学不可以已”、“学无止境”的精神,才能得到求知欲的满足和生命之树的常青。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既有涯也无涯。
就在一个多月前,我在经过环贸商厦的苹果专卖店时,发现有几位老人手持iPad在接受辅导。其中有一位鹤发童颜,气度不凡,一问才知道已有83高龄。我征得他的同意拍了一张手机照片,有时刷屏看看,成了我的榜样。虽然几年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毕竟我比他年轻,而且许久未去充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