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新旧书籍堆积如山。一颗大大的脑袋顶着纷乱的头发,从堆叠的书册缝隙探将出来,顽皮一笑,如探穴得宝一般快活。
这便是陈尚君先生,复旦中文系教授。最近他和仇鹿鸣、唐雯老师共同做成一件大事:修订《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坐了七年冷板凳,慢工出了细活儿。
在各领风骚三五天的网络时代,人们连坐下来读一页书的耐心都没了。这仨人居然与两部古书朝夕晤对七年之久——任是谁的脑子里,守得清贫、耐得寂寞这类字眼儿,自然扑簌簌往外涌。可是他们对这份同情敬谢不敏。
那么,把两部五代史的每一个字都细细“按摩”数遍,究竟啥感觉?他们说,和打游戏差不多啊,爽!从字里行间捋清了某人的七姑八姨,接续原先游移断点的家国人生,洞悉某些可能掩盖了一千多年的秘辛,“其实我们挺八卦的哈”;有古人夜得佳句,快活无以宣泄,贸然敲钟惊醒半城人,“学问做到会心处,发人所未见,就是这般狂喜”……
用七八年时间,穿越回唐亡宋兴中间那七十年的五代十国,用各种文献整理互证,还原历史,“八卦”古人。没有苦心孤诣,只是和畅酸爽。当下的声色犬马让人感到目迷五色,但陈尚君们恍若无闻,如入无人之境,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拾级而上,把消逝的时光缓缓揉进手心,溯源而上,排众而出,抽丝剥茧般剥开真实的历史。
散淡清谈,让俗人如我,对这个变化太过迅疾的时代少了几分惶惑,多了几分踏实。都向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身边就有人在安安静静继着“绝学”呢!从春秋孔夫子聚徒讲学的杏坛,到北魏荒漠中拈花微笑的敦煌洞窟,再到抗战时负笈蹈火的西南联大……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五千年中不绝如缕,藕断丝连,咱还慌什么呢!
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用薪酬、用职称、用官位、用房子车子、用值不值得去衡量比对,都是唐突和亵渎,只能反衬世人的伧俗。与古人谈天说地、探触文明最幽微曼妙的内核,他们有种偷着乐的快活。
这份幸福感,让我肃然起敬。同样的感觉,若干年前在西藏萨迦寺有过。当时,被一位寺僧举着灯烛引着,哈腰穿越主殿一个逼仄的通道,再直起身来时,惊讶得不能言语:神佛们背后,幽深的时光隧道里,壁立而起一面硕大的经墙——由一格一格经书堆砌而成,仿佛万里长城的一截飞身来此,掩埋下无数智慧与虔敬。一共84000部经书!一千年里,在雪域高原青灯古佛旁,一代又一代僧人持笔蘸着金汁或墨汁,用梵文或藏文,翻译着、抄写着、膜拜着。墙前没有光,没有声音,却拥塞着千百年来高僧们的会心微笑。文明的灵魂,在高耸的经墙上闪闪烁烁,滴沥而下。
当时只敬服高僧大德的苦其心志,而今一番洗心之谈,方知那一代又一代的抄经者,其实甘之如饴。对他们而言,该怜悯的是万丈红尘中汲汲于名缰利索的我们吧。
对唐宋文献熟稔于胸,甚至能将唐代每一天发生过什么事都考订出来的陈尚君先生来说,只要专注,历史可以清晰如昨。他的声音里仍有笑意:你们谁说我是神来着,我倒是想!做了神仙没有寿限,我就可以继续整理校注,直至无穷……一粒粒芝麻撒落,历史豁然洞开。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