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学史上有四大诗人。哪四大呢?是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其他三位读者大都耳熟能详,但我常听到这样的反诘:但丁凭什么?
意大利朋友读《神曲》津津有味手不释卷,而中国读者对之往往难以卒读。平心而论,《神曲》的确沉闷晦涩。它的情节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又充满了隐喻和象征,我当年在国内高校教西方文学,读过几种版本的汉译《神曲》。若不是职业需要,我怕不会读完。可转念一想,《西游记》和《离骚》中国读者读之兴趣盎然,文中称圣;可翻译成外文却味同嚼蜡。人家但丁作品当初恐怕不是为了写给中国读者叫好。既然被称西方诗坛四圣之一,想必有些道行。
那么,但丁的道行在哪里呢?首先,他是意大利语之父。在但丁以前,意大利老百姓说方言土话,官方用拉丁文。世界上有了规范的意大利语,全拜但丁的著作和规范表述之赐。其次,但丁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恩格斯论述文艺复兴起源时说过,西方新时代的开启是以但丁为标志的,他是“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新时代的第一位诗人”。但,又是谁把但丁造就成了诗人?大概您想不到:是一个九岁的女孩。
但丁原本是个政治家,他曾经做过故乡佛罗伦萨六执政之一。他心系政治,并没有受过正规的艺术教育。后来政争失败,于1301年被判终生放逐,最后客死他乡。
但丁生性敏感但长相古怪且极其内向羞涩。他的一生其实在童年时代就被宿命的一击决定了。据但丁自己回忆,早熟的他在九岁时某一天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像受到雷击一样被她的美震撼了,幼年的但丁顿时成了一座目瞪口呆的雕像。他随后打听到这个姑娘的名字叫贝雅德丽齐。他就这么朝思暮想地盼着这个姑娘,但她从此云逸杳遁。
大约是上苍垂怜但丁的凄苦,在他成年后又有一次见到贝雅德丽齐。她一袭白袍,静穆庄重,宛如天使,其圣洁辉光照耀得但丁目为之眩。这可望不可即的幸福转瞬即逝,但丁悲戚地得知,此时的贝雅德丽齐已为人妻,他只能以一生的苦恋来仰慕她——其实,他尚不知道,这才是他宿命的开始。
贝雅德丽齐不幸早逝,只活了24岁,但她却被但丁思念了一生。不止如此,她把一个痴情少年变成了世界闻名的大诗人,顺便也把自己的名字写满了诗的天宇。不止在意大利语,打开任何一部西语词典,你都会发现,Beatrice这个词都被以但丁爱过的天使形象铭刻至永恒。
但丁童年初见贝雅德丽齐时的震撼,似刀刻斧斫般契在心里,第二次见面只敢仰望。没有贝雅德丽齐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没人得知。但我们知道他的痛苦和哀恳。在贝雅德丽齐去世后的第三年,亦即他童年第一次见到她后的第十八年,这位平时热衷时事的青年政治家用他那善于写烽火交织辩论文章的手写出了哀婉深挚怀念这美丽女子的文集《新生》。但丁不知道,他的这部作品必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因为用来写这部作品的,正是标志着现代意大利文诞生的“温柔的新体”,而他心中的天使,更是因之不期而然地走向了永恒。
但丁当然并没有止于此。在被流放的下半生,他苦恋故土,一刻也没有忘怀贝雅德丽齐。在遇见她33年后的纪念日,但丁开始写作他不朽的《神曲》纪念这位天使。这部著作他写了14年,直到逝世。但丁一生只活了56岁,可他怀念贝雅德丽齐47年。没有贝雅德丽齐,他可能也会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但有了贝雅德丽齐,他的名字享誉世界。这段史实最悲催的地方,是贝雅德丽齐跟但丁并不相识,她短暂的一生中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文豪死生相依地眷恋过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中国这种古典的情愫居然能在遥远的意大利找到翻版,真堪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