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观
木心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诸子百家,尤其是儒释道均有精辟的见解。在“文革”中后期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状况下,他深喑儒家入世的艰难,更崇尚道家出世的达观。1976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和“鸟儿问答”,木心对“鸟儿问答”中首句“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的用典,即庄子《逍遥游》的点评,有很高的境界。他认为人类应像老庄那样,追求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
木心在防空洞里向我描绘,他上大学期间在南海旅游时,望着湛蓝的大海心潮激荡,竟脱下金戒指扔进海里,以表达一名穷学生热爱大自然的浪漫情怀。正因为木心有这种达观的人生境界,才使他从长夜漫漫的历史隧道里熬到祖国凤凰涅槃的一天。
木心的达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坚韧不拔,坚持“活着就是胜利”的理念,坚信黑暗一定会被光明所取代,也就是雪莱所高吟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印象中从未见木心掉过一滴眼泪,唯闪过两次泪光:一次是在空中弹奏贝多芬的《命运》时,联想到这位音乐天才一生被贫困和病痛所折磨,却用五线谱表达他对世界美好的祝福。另一次是1975年评《水浒》运动后期,厂里搞基建、翻修车间时,“小木匠”逸斌兄建议几位青工凑钱,请木心吃饭,不料走漏风声,厂方如临大敌,召开全厂紧急大会,揪斗木心,声称长胡子的阶级敌人腐蚀青年,致使饭局泡汤,为此他十分激动,也十分感伤。
二是千方百计调整心态,善待自己。记忆中,无论木心经受多少打击、劳作多么辛苦,下班后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冬天,他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系好围巾、披一件整洁的旧黑大衣,从容走向晚霞燃烧的前方;他还在极其有限的生活费中省出小钱,慰劳自己,如他喜欢吃“凯歌”5分钱一只的葡萄干面包、西海电影院对面小吃摊上的生煎包子,在夏季买一根8分钱的雪糕,立马像顽童般兴高采烈……这时,木心凸显了他单纯、幼稚、可爱的一面。从心理学分析,假如一个人从复杂到简单,便会产生强大的抗挫折能力,这也许是木心顽强生存下来的奥秘。
工友
木心不幸中的大幸,是十年动乱中人性尚未泯灭,厂里一些职工对他充满同情、予以照顾,如与他同辈的技术尖子云青师傅一直很敬佩他的才学,从未将他看作阶级敌人,现在收集了木心所有的著作,悉心研读。历年分进厂的青工,除极少数积极分子外,大伙都将木心看作仁慈的长辈,暗地里都叫他师傅。其中对木心最好的有两位,一位就是煜元兄,其不仅处处呵护木心,1982年还帮助他去了美国;另一位是永富兄,其与木心搭挡,糊全厂装成品的大纸箱(这是木心做清洁工外的本职工作),在这枯躁、乏味的劳作中,永富兄揽下大部分活计,让木心去抽支烟、或躲进防空洞休息片刻。工友们朴实的爱,同样是木心赖以生存的原委之一。
1982年,木心飞越美利坚,似乎从工友们的眼中消失了,当2006年他在陈丹青的安排下落叶归根后,乌镇便像磁铁般吸引了不少工友,他们多想见见这位可敬可爱的睿智老人啊!
然而,木心拒绝见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任何人!
木心怕见工友,是为了不再揭开业已流逝的伤疤,将那段痛苦的岁月,永远封存在心底。人们只要看一下木心故居大门口,他自撰的生平就明白了,他自踏上社会的工作单位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唯有1967-1979年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那段经历是空白,即用了“我厂”作为替代。
试想,如果木心见到了昔日的工友,即使如我这样算他的学生,他立即会产生蝴蝶效应,联想到昔日的苦难,乃至浮现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与事。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打扰木心呢,让他在归隐田园的桃花源里安度晚年,不是很好吗?
我理解木心,如果他敞开大门欢迎工友们去,那他就不是铁骨铮铮的木心了!
然而,今年夏天召集大家去木心美术馆和故居的煜元兄竟冒出惊人之言,他是木心唯一见过的工友!那天,煜元兄去见木心时,照例被拒之门外,情急之中,煜元兄让保安进去报上自己的姓名。果然,木心一听,马上说:“此人是我一生中的恩人,不能不见啊!”于是,煜元兄入内,与白发苍苍的木心紧紧拥抱……其实,木心也想念昔日关照过他的工友,只因创新厂对他的伤害实在太深了!
反思
木心美术馆开展后,在文化圈引起轰动。仅举一例,木心的铁杆粉丝、上海师大倪稼民教授于11月30日赶去参观,并与馆长陈丹青先生合影。12月4日晚,我们在历史学家沈志华教授家聚会,当倪教授听我讲了木心苦难岁月的片断,她当场泪流满面,叹道:“木心才是真正的钢铁巨人!”又连声点赞陈丹青为中华民族、为人类历史做了一件流芳千古的好事!称他为中国少有的尊师如父的好学生!
倪教授的话,不禁使我想起著名金文学家、华东师大戴家祥教授生前讲的一件事:“文革”初期,戴教授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同窗、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刘节教授代替乃师陈寅恪挨批斗,结果一条腿被红卫兵打断。我忽发奇想,倘若“文革”中陈丹青在我厂打工,当造反派要揪斗木心时,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以身取代,一任木棒、武装带、电线鞭子、雨点般的拳头飞来……
现在,木心已遽归道山,他在苦难岁月中的历史不能被湮没。因为时间终将证明:他是中国的梵高、中国的尼采、中国的雨果、中国的涅克拉索夫。就像木心生前拒绝出版他的文学史讲演稿,而陈丹青为了对艺术负责,在他生后推出《文学回忆录》、《木心谈木心》那样,我们也应对历史负责,向世人公布他不愿提及的苦难人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奔腾的历史长河,毕竟翻过了沉重的一页。今天,我们纪念木心、检讨历史,并非要追究曾经伤害过木心的人,包括那些毒打过他的人,而是要高扬人道主义旗帜,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挖掘、反思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为何会发生扼杀英才的野蛮行径背后的问题,从而永远杜绝摧残自己民族精英的人间悲剧,因为一个不会保护自己民族英雄的国度,是可怕的危险的没有前途的!
木心作为一代旷世奇才,他总算活到了扭转乾坤的一天,并在晚年又为人类奉献了那么多精神财富,和千千万万没有看到历史转折的民族精英比,他还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