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节子仙逝了，活了95岁。她是去年9月5日走的，两个多月后日本媒体才对外公布她的死讯。原节子的去世，象征了日本电影最好时代的结束。她与小津、田中绢代与沟口健二、高峰秀子与成濑巳喜男、三船敏郎与黑泽明，构成日本电影的四大黄金组合。与前三组不同的是，黑泽明的电影更加阳刚，场面也大，男主角的地位也就相对突出。

　　小津的电影，若把原节子抽掉，一定轰然倒塌。同样，若没有遇到小津，原节子也就没有今天的至尊地位。小津电影，我最喜欢《麦秋《晚春》《东京物语》和《浮草》，前三部都是原节子主演，电影里的角色名字都叫纪子。小津处理电影里的爱情与婚姻真是冷静甚至冷酷，他从不成全俊男美女或风流韵事，婚姻于小津，总是淡淡的哀伤、无奈、遗憾。你别指望笑靥如花、温婉娴静的原节子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小津不来这一套。几乎完美的原节子在电影里成了待嫁的老姑娘纪子，即便天真开朗也难免泪意潜伏，眼角含光，对父亲、对娘家、对青春都有一份不舍。《晚春》里，我们希望她和父亲（教授）的弟子最终走到一起，这样的结果其实很理想，但小津不喜欢所谓的理想。《麦秋》里，她若和帅上司介绍的富家子（虽然年级大点，四十岁了）成婚也不错，从此她可以穿洁白衣衫住在有草坪的豪宅里优雅度日，我甚至暗暗期待她和帅上司（佐野周二）弄点绯闻什么，小津会这么干吗？他当然不会。纪子最终选择了一个丧偶、带着三岁女儿的普通男子谦吉。谦吉是她大哥的同事也是她战死二哥的同学，他们是邻居，互相了解。当谦吉的母亲试探成功，纪子答应嫁给谦吉时，老太太喜极而泣，然纪子还是平静的。第二天，老太太对纪子说：“昨晚我和谦吉开心得一夜未眠，半夜里我们一起吃了饭。”

　　《麦秋》里的纪子是个新女性，大大咧咧，开开心心，但本质上是个坚持己见的倔姑娘，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对闺蜜说：“四十岁还单身的富家少爷，这样的人我不放心。”她也不是多么喜欢谦吉，但知根知底，可能以后的日子比较艰苦，不可以吃高级蛋糕，但可以保证一辈子简净幸福。仔细想想，这个安排尽管出人意料，但也合乎小津平淡清寂的人生哲学。

　　小津一辈子打光棍，原节子终身未嫁，关于两人的传言也就难免了。当小津母亲听闻这些后，放出一句狠话：“我的儿子怎么会和一个女优结婚！”老太太真是厉害，一箭双雕，伤了两个人的心，也断了两个人的意。记得读朱天文的《荒人手记》，有人调笑阿尧不婚，阿尧母亲淡定答复：“我的儿子不结婚是一个不结婚的问题，你的儿子结了婚却千千百百个问题呀！”我想，小津母亲绝对也会这么把讥笑者呛回去的。至于原节子的终身大事，老太太才不去操这个闲心。天底下确实有一类母亲，将儿子视为己有，不容别人插手涉足。小津又是出了名的孝子，老太太也就越加无所顾忌了。

　　小津，在我的电影排行榜上，永远占第一位。有一阵，我和好友经常晚上找一部小津的碟子回味一番。看完了，煮泡饭煎荷包蛋，是的，“半夜里我们一起吃了饭”，人生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