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蛋身上有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密码”,比如它的颜色形成、松花形状、营养指标、制作过程、有害成分等等,这些都是对皮蛋发生兴趣的人很想搞清楚但又常常浅尝辄止、中途放弃的。或许它实在太复杂了,复杂到啃下一部《有机化学》也未必得逞。
算了吧,我们又不是卖皮蛋的,我们只是喜欢吃而已。喜欢就是理由,至于它给我们带来的坏处,自有专家会提示,或者作出改变。
几乎没有人不对皮蛋外面裹着的一层厚厚麦秆、稻壳、草木灰和黏土等感到疑惑不解,好像它们才是让鸭蛋变成皮蛋的“罪魁祸首”。其实真正起着关键作用的是里面掺杂的生石灰和纯碱:碱性环境使得鸭蛋中的蛋白质发生变化。
这些起着“关键作用”的东西,却是少年时代乃至人到中年的我的宿敌。喜欢皮蛋的人对于皮蛋外表的“盔甲”深深仇视:由于无法掌握可能存在的技巧,我们常常在敲掉“盔甲”的同时,不慎把蛋壳也敲碎了;更不可饶恕的是,皮蛋的蛋白黏壳黏得太牢,蛋黄过于溏薄,麦秆、稻壳、草木灰和黏土们乘机与之大会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令人恨之次骨。有时,好不容易把“盔甲”扒净,眼看“革命”就要成功,发现敲破蛋壳一个口子,并没有产生连锁反应——以便把皮蛋从蛋壳中顺利取出而必须形成的一道大裂缝,只能再三敲打,开几个突破口;再一掰,不好,原本得到一个完整的皮蛋的美好愿望破碎了,皮蛋变成两爿或者更多……
物质紧缺时期,定量供应的皮蛋是重大节假日家宴冷菜系列中重要的一员。一个不完整的皮蛋无法作等分切割,也上不了台面。不光是孩子,连父母往往也要对着不成型的皮蛋露出一脸的沮丧和懊恼,好像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变得如此失败。
不知什么时候,皮蛋外面的“盔甲”基本不见了,而全是淡青色、带着些许黑麻点的皮蛋外壳,比从前的皮蛋干净了不少,食用起来方便不少。然而,忌惮也由此产生:是不是运用了现代化工技术?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前市场上凡是出售皮蛋的商家,如果不打出“无铅”两字便无法实现交易。
铅,在皮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深信那些发明皮蛋或最初参与制造皮蛋的人,绝对不会了解铅在制造皮蛋过程中的作用,也许他们仅仅知道,用石灰、碱、盐、茶叶、草木灰掺在泥巴里,滚上砻糠,裹在鸭蛋外面,形成一层“盔甲”,就会成为皮蛋。有人还聪明地发现,如果在“盔甲”里加入黄丹粉,甚至能够获得皮蛋蛋白上相当漂亮的“松花”图案。
引入声光化电的概念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个“黄丹粉”是含氧化铅的,而氧化铅对人体并不友好。解决的办法是,不加黄丹粉或寻找替代品。结果,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松花”没有了,或者有“松花”而与习熟的味道有点不一样了。
没事儿,只要暗绿色(或琥珀色)的蛋白还在,只要熏鼻的氨水味还在,皮蛋就在。
小青年火气大,一不对眼,便互相殴打。一打,难免鼻青脸肿。按从前上海人的说法便是“被兜(揍)了一个皮蛋”。此说甚为形象。现在人们改说“被打成了熊猫眼”,反而不如皮蛋生动。这恐怕是如今喜欢吃皮蛋的人和过去比起来少得多了的缘故吧?
怎样的皮蛋算是好的皮蛋?
吃客各有各的体验。一般而言,敲开壳,剥出蛋,蛋白上缀着不少“松花”(现在由于制法改变,松花图案越来越少见)。切开后就会看到:第一层——呈琥珀色(或暗绿色)、果冻状的蛋白;第二层——相对蛋白为硬者,呈墨色;第三层——较第二层为软者,呈土黄色,需有“粉”的感觉;第四层——熔岩状的溏心,呈墨绿色。如果一只皮蛋缺少了这些层次,大致可以断定还没有达到“佳境”。未至“佳境”可能有两种情况:过嫩,那就给予一段“培养期”(再放一段时间);过久,那就太干了,吃口差,乃至成了坏蛋,吃不了了。
精于皮蛋吃法的人,绝不会拿把小刀来把皮蛋切成几等分,其结果不是使皮蛋变形就是使皮蛋的“玉体”横陈于砧板之上、“鲜血”凝结于刀刃之上,滴滴嗒嗒,看上去一蹋糊涂。正确的办法是用一根极细的棉线绷紧后当刀使,一切一个准,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南人喜欢用皮蛋蘸点酱麻油吃;广东一带的生滚皮蛋瘦肉粥最为流行;凉拌皮蛋豆腐的影响甚广,外国人偏偏就认这种吃法;比较时髦的上汤芦笋里皮蛋出没其间,不知是要借助它的色还是要倚重它的味?
我小时候吃过姨妈做的“相拼皮蛋”——白煮鸡蛋和皮蛋嫁接起来,然后切成片,做成冷菜,别出心裁,色彩尤佳。其中的原理,我到现在也搞不清!现在,我即使想请教她也不可能了。
临末还得呼应一下整篇《皮蛋》文章的开头——
八坼那里的人吃皮蛋极有讲究:皮蛋一切二爿,然后在其中一爿的上头一定要放一块紫姜,最后“阿乌一口头”,把皮蛋带姜一并放入嘴里,抿碎,嚼烂,咽下!
苏州人竟有这种粗豪吃法,实在令我惊叹不已。也许,这样才够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