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又一辆的旅游大巴满载各国游客而来，却见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确实，在罗卡角无甚景致，只有一座灯塔、一块石碑而已，灯塔既不花哨，石碑亦不雄伟……我第一次来罗卡角时也是这番心情，但是，当我再度登上罗卡角，已然带着朝拜之心。为什么呢？知识储备不同啦！第一次来时，我是一名葡萄牙语本科毕业生，自认为了解葡萄牙，其实远远不够。第二次再来，我是一名研究中西交通史的博士生，那时，我终于深深懂得了罗卡角，欧洲大陆最西端这个点的非凡意义。

　　九死一生的探险者之路

　　再来，我已是轻车熟路，从里斯本Rossio火车站乘火车半小时到达辛特拉，再从这里乘403路公交车直达罗卡角只是半小时的车程。罗卡角海拔140米，位于辛特拉山地西端，山坡延伸到大陆的最西端形成一堵壮观的悬崖，垂直切入海中，柔软的海岸线遇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休止符，犹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对罗卡角眼前这番景致的状物描写摹刻在悬崖边的石碑上：“陆地止于此，大海始于斯”。这是一句诗，为葡萄牙最伟大的诗人卡蒙斯的史诗《路济塔尼亚人之歌》中最著名的一句。而这位大诗人也曾经循着葡萄牙著名航海家、探险家达·伽马的路线去到东方。

　　“在你道别的地方，思念便开始了。”站在罗卡角，不仅令我诗性大发，更令我穿越浩瀚历史……葡萄牙是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远航的多桅三角帆船从里斯本的特茹河出发，通常先去罗卡角绕一圈，而后一路向南。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探险者之路，站在崖头回望的那一瞬或许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这也许就是葡萄牙民族悲情意识的所在。

　　葡萄牙的文化原点

　　葡语中有一个翻译不出来的词：saudade，我译成“思乡病”，葡语外教不屑地笑了笑：这岂是一个“病”字能道得尽？真是相思成灾啊。与这种情绪相对应的，是葡萄牙的国粹“法朵”（FADO），这是一种演唱方式，歌声充满悲切、哀怨之情，常被译为“悲歌”。夜幕降临，里斯本的许多小酒馆里会有“法朵”演出，静静听上一曲，望一眼窗外暖黄色灯光中的古堡，仿佛穿越回了三四百年前。

　　懂得葡萄牙人这种全民性的文化底色，或许就能理解很多现象。譬如，葡萄牙的足球为何大多数时候不快乐，虽然他们踢得很艺术；菲戈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C·罗纳尔多爱哭鼻子，C·罗的老家马德拉群岛正是航线上的一个重要站点。

　　当然，这扯得有点儿远。但是，大航海时代确实是理解葡萄牙的一把钥匙，它影响到今天葡萄牙的日常生活细节。譬如，葡萄牙菜被在葡华人形容为“齁甜的点心、齁咸的菜”，这就是海员们重口味的遗传。大名鼎鼎的葡式蛋挞真代表不了葡萄牙的甜品，其实，蛋挞是英国人的发明，地道的葡萄牙甜品是甜到发咸。

　　大航海时代对葡萄牙方方面面的影响延续至今，而大航海时代又可象征性地归纳为罗卡角，于是，说罗卡角是葡萄牙的“文化原点”不为过。

　　站在海角看世界

　　表面的单一景致掩盖不住罗卡角背后所辐射出的丰厚历史渊源。它作为葡国“文化原点”的意义远胜于作为欧洲大陆最西端的地标意义。“罗卡”的葡文意思是岩石，它更是一个葡萄牙向世界进发的起点基石。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标却如此朴素，一碑一石，颇有四两拨千斤的况味。站在罗卡角上，极目远眺，大西洋无边无涯，仿佛整个世界都了然于胸。在它的东南，是非洲南部的好望角，在它的西南，是智利南部的合恩角，它们并称世界三大海角。

　　如今来罗卡角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多，不过，大多是来了站一站就走。许多人仅仅是热衷于买一张由辛特拉市政厅颁发的证书：某某于何年何月何日驾临欧洲大陆的最西端……

　　而再度登上罗卡角的我更懂得细细品味景致背后历史和人文的宏大叙事。我们通常对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发现新大陆津津乐道，对于达·伽马从葡萄牙出发绕过好望角发现印度洋的意义认识不足，其实后者的重要性不亚于前者。明朝末年，第一批来华的欧洲传教士们就是循着达·伽马的航迹，利玛窦、邓玉函、汤若望、南怀仁等，与徐光启、李之藻、孙元化等第一批“看世界”的中国人相遇，成就了中西文化交流盛事，西方汉学的起源亦源于此。其中邓玉函是著名的猞猁科学院第七位院士，他首度把天文望远镜带进中国。而我们今天学习几何时所用的“点、线、面、体”等术语，就是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时所确定下来的。这也是大航海时代对我们今日生活的辐射，而这条辐射线的原点依旧是罗卡角。

　　海风吹拂中，一位葡国人见我凝神远眺了许久，便对我说：“以前有个富翁悬赏百万美金，要奖励给站在罗卡角能望到纽约自由女神像的人，你看到了吗？”我说：“闭上眼睛就看到了，她就在大西洋的对面朝我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