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由新民晚报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主办的“市民读书会”在宝山区图书馆拉开帷幕。在“留住记忆,走进文化”的大主题下,首期嘉宾请来了中国画大家戴敦邦和作家沈嘉禄,为大家讲述“戴敦邦,为老百姓和他们的英雄造像”的故事。
讲座之前,本报和戴敦邦先生作了一场深入对话。“我一直把自己定位为民间艺人,这辈子过的也是民间艺人的生活。”这是戴敦邦先生对记者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的聊天就从“民间艺人”这个称呼开始——
一
敦煌让我上了次大学
“很多人不喜欢民间艺人这个称呼,认为民间艺人比较俗,但雅和俗是相辅相成的,俗中有雅,雅中有俗。我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民间艺人。”戴敦邦说,这一切和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住在弄堂里的戴敦邦从小对民间的东西情有独钟。幼年的他,每天放学后最大的兴趣就是去陆家浜路逛旧货摊,家里没有的东西,旧货摊上统统都有。学校附近的蓬莱市场也是他时常光顾的,市场上说唱的、卖梨膏糖、耍猴的……这一切都让戴敦邦流连忘返,也为戴敦邦后来的创作提供了大量养料。
不可思议的是,少年戴敦邦居然对弄堂口的棺材铺情有独钟。店里的老师傅用金漆在棺材上描绘出各种图案,有花草、动物,还有描绘苏武牧羊或二十四孝里的人物故事场景。别人远远看到棺材一角就很忌讳,避之不及,但戴敦邦却在放学后猫在店里,专心看师傅在棺材上绘画,直到掌灯时分绘画师傅手酸收铺,才离开。棺材铺里的绘画,戴敦邦百看不厌,能“妙笔生花”的老师傅成了当时他心中“最伟大的人”。
如果说童年生活只是个铺垫,那1979年的敦煌行,让戴敦邦真正爱上了“民间艺人”的称呼。“敦煌行让我上了一次大学,中国的民间艺人非常伟大。”那次,戴敦邦在敦煌呆了不到半个月。当时敦煌的条件不好,戴敦邦不可能像现在的学生拿着大画板临摹,“我们画的都是小速写,画得非常认真,都是趴在地上画。虽然石窟里面没有灯,但只要能看到的东西,我都会认认真真画下来。”这些民俗瑰宝震撼了戴敦邦,他说:“那时候的画工们都没有留下个人的名字,但他们留下了共同的名字——‘民间艺人’。”从那时起,戴敦邦把自己化为了民间艺人中的一员。
回到上海后,他下定了要多画传统题材作品的决心。戴敦邦曾在连环画中自得其乐,他觉得,画连环画对自己的成长影响很大:“连环画的艺术实践多,一个故事给你,怎么分镜头,怎么调动绘画手段,必须把故事画出来,给作者提供了大量实践机会。”
二
最爱画底层小市民
真正使戴敦邦在艺术上成熟的,是画中国的古典名著,他说自己最喜欢画的是底层小市民的生活。所以,画《水浒》是最符合他兴趣的。“我没在古代生活过,但它跟现代的底层生活似乎是吻合的,所以我比较有把握。”戴敦邦很小就开始迷恋水浒了,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就曾努力省下饭钱,收集各种有图案和画像的香烟牌子,直至集齐了一套水浒108将的香烟牌子。“文革”期间,他常捡一些白纸的边角料,躲在墙角门后偷偷写生,画的就是水浒。“我生活在底层,《水浒》里描写的东西比较能引起我的共鸣。”
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播出后,曾有专家认为此剧的一大缺憾是,人物造型不够准确。后来,央视筹拍《水浒》时,张纪中专程到上海找到戴敦邦,希望由他来设计人物形象。张纪中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在戴先生寒冷的画室里,我怀着将遭到拒绝的不安心情说明来意,戴先生听罢,沉寂片刻对我说:‘此事必由我来做,没有报酬,我都愿意。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我太爱这部旷世名著了。’”接下来的一年里,戴敦邦推掉一切事务,北京、无锡、上海三地跑,潜心创作了80多幅作品。“我画的就是一幅宋朝风俗图,很多群众角色,依照的就是小时候在各种市场里看到的形象。”当画稿分批送到北京后,张纪中将画稿贴在墙上,剧组成员们无不为之叹服,戴先生准确地画出了每个人物的言行举止,从遴选演员到服装设计和造型化妆都以此为依据。
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用国画演绎《红楼梦》,这是一件前人从未做过的事。考虑到当时戴先生年事已高,编辑曾和他商量是否选用部分现成的旧稿,但戴敦邦坚持统统另起炉灶,240幅画全部重新来过。“当年完成英文版《红楼梦》插图时,受制于篇幅,只能表现某些局部,很不尽兴。”这次画《红楼梦》时,戴敦邦将上至皇妃国公,下至贩夫走卒都画了出来。为了准确画出各个人物的言行举止,又一次手不释卷地阅读《红楼梦》,反复琢磨。“在我的笔下,《红楼梦》中的人物都是一个个现实生活中的人,我把丫头、小姐都画成小姑娘,有的天真,有的任性,有的则多一些教养。”戴敦邦打趣道,“至于刘姥姥这样的人物,我画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在戴敦邦眼里,自己的画风实在、接地气,他最爱画的就是草根人物,这些年,戴先生还创作了《金瓶梅》《聊斋》《西游记》《西厢记》《长恨歌》等40余部大型画册。
三
用一只眼睛坚持创作
2011年10月恰逢辛亥革命爆发100周年,出版社请戴先生为辛亥革命百年画一组人物群像。为了赶在正日子前交稿,戴敦邦闭门不出,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反复阅读相关资料,把历史背景、人物形象都吃透了,才下笔。他画着画着,居然痛哭流涕,为年轻的先烈哭。“林觉民死的时候才二十几岁,他那封《与妻书》,写得多感人啊!”当时,戴先生的眼睛本就已十分不好,画完这一组浸透了心血的人物群像,他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不过戴先生一直说:“不能把一只眼睛失明的责任推给辛亥革命那组画,身体上的其他因素也许也是失明的原因之一。”
戴先生画室的墙上,顶天立地地挂置着戴先生尚未完成的巨幅画作《道德经》,画室的中央,放着一架折叠梯,戴先生每天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地画画。由于一目失明,另一只眼睛只能看到一部分光,戴先生再也画不了小画,但他仍坚持每天到画室创作,“我要靠手中这支笔,从老百姓看得懂的角度,画出以前只存在于典籍中的那个老子描述的初民社会。”戴敦邦笑着说,“可能真的是一孔之见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再画10年,画完《道德经》。”《道德经》涉及到不少人物形象,但戴先生也已无法再上街观察,他的办法是看报纸上的彩图。一张张报纸,被戴敦邦一张一张压在画上,逐一借鉴,这也成为戴先生与画室外喧闹世界的极少联系之一。
戴先生的画室里,至今都没有安装空调,“冬天?不冷啊!夏天?我也没觉得热啊!电扇?不行的,会吹动画稿的!”也许投入到创作中的戴敦邦,是完全沉浸在画作的世界中,天气的冷暖、外界的评价、世道的浮躁,都不会走进这间画室,他只想着,为后人留下更多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