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前的空地竟然被物业种上了四五株樱花。起初并未察觉,只是某日起床,拉开窗帘,一簇簇丰腴的团白就直挺挺地坠在那里。初春的风有股稚拙的蛮力,扶着那些纤细的枝条摇摆起来。花才开,舍不得掉落,攀在枝上像是跟世界打招呼。我把婴儿床推到窗前,连小囡也手舞足蹈起来,但窗户开不得,PM2.5指数是横亘在他与这个春天之间的一道壁垒,看来,今年只好陪他在净化器满负荷工作的室内感受春天了。于是越发觉得那几株摇摆的樱树像是在笑,揶揄起这窗里框着的老老少少。到头来,还是花看我们呢。
可少年时的那些春天,哪里那么容易被辜负呢。我有我的公园目录,那些藏在心里的私人草地、还有树木茂盛的隐秘孤岛,总要在三四月间大剌剌地长出来,遮天蔽日,叫人心痒难耐。
有两座公园是我当仁不让的心头肉。控江路走到头,突然就开阔起来,和平公园像一块尖头对着你的扇形,朝无穷远处铺陈开来。和平公园最妙的自然是能看动物。起先我并不晓得。2006年春天,突然遭逢失业,又不敢跟父母讲,怕他们平添忧虑,所以每天拿一本书,跑到公园去混日子。走着走着,就见到许多萎靡的生物:老虎趴在一处永远不动,黑熊在深坑底下喘着粗气,臭烘烘的山羊等着游人给草吃,可游人总是寥寥。但有一只鸵鸟很亢奋,在全长大概50米的木围篱里来回跑,虎虎生风,脖子有节奏地前后伸缩。彼时我被许多成功学的书所腐蚀,于是就站在那围篱外面看鸵鸟,脖子跟着他转,想就是跟世界撞个头破血流也好,总好过那瘟了的老虎,没了脾气的灰熊。这鸵鸟看了大概一个月,就找到了工作。上班前,我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去看它了。它还是没命地跑,在快近暮春的太阳底下很是悲壮,那一刻,我大概是晓得什么叫“天地不仁”了。
另一座当然是鲁迅公园了。整个高中生涯,这是鲁迅中学学子们雷打不动的御用公园,所以,在那里我见过许多故事——鲁迅衣冠冢边上的那一圈回廊,有多少本校的恋人耳鬓厮磨,我是知道的;如何偷偷溜进梅园摘一枝花,这攻略我也烂熟于心;还有,鲁迅公园的人工湖怎么玩儿?当然是买个全家桶坐上面打80分,然后任船随意漂流。这叫不系之舟,就好像谁拿到“姐妹对”谁能“收底”,都是随缘的事儿。
因为青春年华都荒废在了这座公园,所以大凡不开心,都会去鲁迅公园逛逛。去年春天,得了一场大病,查不到病因,却咳去了大半条命,于是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天天坐在鲁迅公园的荷花池边,带一个保暖杯,喝自己泡的罗汉果茶。天上飞的是纸燕子,耳边是隐约的曲笛声声,我只望那满池还未新生的黄叶枯藤,一直到傍晚。离园之前,一定要去湖边的小堤上逛一圈。但记得有一日,天将暗未暗,因为是工作日,园里人少,上到小堤,更似无人,想找块临水的石头小坐,看看湖心岛上已抽丝的柳芽。一坐下,只听见草丛另一边似有窸窣声响。我这个高度近视恰好又未戴眼镜,所以循声过去,还未看见什么,脚先碰到异物,原来是一对芦叶里热吻的情侣。我想我那时是傻了,竟然淡定地说了一句:“哦,原来是人呢!”
两人飞也似的逃开了。我极目远眺,安静极了。他们消失在树与花的障眼法里,但天突然黑了,夜不从上面下来,在这座公园里,它从底下慢慢升起来,好像一株更大的植物,托起在这个春天诞下的一切——吻、病痛、歌唱还有它自己。
是的,这座城市没有大海,鲜花却一样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