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词汇或说法,如果经常地、反复地出现,往往会造成思想上的盲点,说的人有意无意地讲,听的人心不在焉地听。我这里要说的是“民心”。
“民心”这个词汇,使用得相当广泛,也相当随意,在网上检索,现成的就有:构建起一张接地气、贴民心的全媒体问政舆论监督大网;唯有实干方得民心;惩治腐败是民心所向,民心是最大的政治;把民心工程做成暖心工程;精准扶贫暖民心;“趁喜打劫”劫走民心和口碑;村社区法律顾问暖民心受民赞;提升人文交流,促进民心相通……
这些有限的民心组词,已经涵盖了舆论监督、工作态度、惩治腐败、民生工程、扶贫、工作方法、精神生活等等,面面俱到,包罗万象。一句话,“民心”得罪不起,不能与“民心”对着干,做对不起“民心”的事情。千百年来,在儒家传统思想的熏陶下,这已经是不假思索所能认可的基本价值观。
但韩非子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如果得民心就可以治理国家,那么伊尹、管仲就没有用处,只要听凭民众就可以了。
韩非子认为,民众的智识,就像婴儿一样,不可信从。婴儿如果不剃头,就会肚子疼,不挑破脓疮,病情就会逐渐加重。而要给婴儿剃头和挑疮,必须由一个人抱着,由慈祥的母亲为他处理;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哭喊不止。这是为什么,因为婴儿不知道吃点小苦会带来大的好处。
韩非子说,如今君王紧急督促开荒种田除草,为的是让民众增加收入,但是却被认为太残酷;制定刑罚,加重惩处力度,为的是禁止奸邪,却被认为太严酷;征收钱粮赋税充实仓库,为的是救济灾荒、供养军队,却被认为太贪婪;使国内民众必须知道披甲上阵,英勇善战,而不准私自免除兵役,为的是擒获俘虏,却被认为太凶狠。
但韩非子认为,上述四项措施,本是为了治国安民,可是民众却不欢迎。君王之所以要寻求圣明通达之士,就是因为民众的智识不能作为标准。想当初,大禹疏通江河,但是民众却用瓦石去填堵;子产要求开荒种桑,但郑国老百姓却予以责骂。大禹使天下人获益,子产使郑国保全,但都受到诽谤,可见民众的智识靠不住。
像儒家和墨家的那些传人是否比一般民众更具有智识呢?韩非子对他们同样不以为然。韩非子认为,孔子、墨子之后,儒家分为八派,墨家分为三派,他们对孔、墨的学说进行取舍,相互矛盾,各有不同,却都声称得了孔、墨真传,但孔、墨两人不能复活,叫谁来判断这些学派有没有真学问?
孔子、墨子全都称道尧、舜,但他们的取舍又大不相同,却都自称得到了真正的尧舜之道。尧和舜不能复活,该叫谁来判定儒、墨两家的真假呢?所以选拔人才时希图得到贤人智士,治理国家时指望顺应民众心理,都是造成混乱的根源。
可以清晰地看出,韩非子对“民心”的看法,与儒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主张大异其趣,也与后世“水(民众)可载舟,亦可覆舟”的警示完全不同。
不过,很多时候,越是强调得厉害的东西,越是因为缺乏。比如儒家在强调“民为贵”时,恰恰面对的是“君为重,社稷次之,民为轻”的现实,而韩非子不过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并且设法论证它的合理性。所以,“民为贵”的思想搅得震天响,但私下里,统治者都躲在被窝里反复研读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