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读《基督山恩仇记》的时候,是住在原来机关幼儿园底楼教室里的童年时代。实际上,许多参加过意大利大旅行的欧洲作家作品,小说和长诗,长散文和十四行诗集,我都是在底楼天光幽暗的房间里读完的。因为大树遮荫,房间和阳台里都很暗,尤其是在夏天。《基督山恩仇记》点燃了一个被时代擦伤过的小孩子心里复仇的热情,我心中热烈地盼望着基督山伯爵也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象征着一个明澄有序的世界,在那里有希望,于是善去了天堂,恶下了地狱。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周克希先生早已从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成为华东师大数学系的年轻教师,教授几何学。上世纪七十年代,他那时只是爱读翻译小说,还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要改行成为法国文学翻译者,他日后翻译的一部重要的作品,即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这是一部1907年即被翻译成中文的法国小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另一位在周先生母校任教的经济学教授蒋学模翻译了它的英译本,周先生的初中时代即读过这本小说,并深深为基督山伯爵的故事着迷。作为一个爱读翻译小说的数学系教授,他的偶像是王科一,《傲慢与偏见》的译者,文笔优美清新,忠实于原著的描写与精妙,与傅雷先生一样死于自杀。他特地去看了王科一自杀时用的煤气灶,为他坚决的求死之心惊惧并悲哀莫名。但文笔清新优美的王科一仍旧指引周克希先生最终跟随他,也成为一名职业翻译家。
后来周克希先生从原文逐句再译《基督山伯爵》,首先做到翻译作品时的信与达,他虽是学习数学出身,却对文字非常敏感,他在自己的译文里努力创造如王科一的译文那样的语言意境。那也是翻译文学作品最后的一个信条:雅致。
当我再次读到周译《基督山伯爵》,已是中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当年我读到的版本,选择性地少译了原著将近二十万字。此时,周克希先生的职业生涯也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曾是位不错的数学副教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被华东师大数学系派往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学。但他却在巴黎高师进修期间,尝试了自己的第一部法文小说的翻译,并决定要转行成为职业翻译家。于是,周先生结束了自己二十八年的数学教学,待自己最后一位几何学研究生毕业后,转行成为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一名外国文学编辑,编辑出版外国文学作品,主持《外国文艺》的作家译坛栏目,同时,用业余时间翻译。
他翻译了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以及《三剑客》,还有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他的译本得到许多读者的赞赏,因为他的译文中也荡漾着一股他这代译者追求的清新与讲究,决不流俗。他热衷于将原文用中文原汁原味地表达出来。他热衷于将译文原文化,而非中文化。他感叹世界上很少有人会像中国的译者一样,肯这样对译文精雕细刻。中国翻译家信达雅的传统,在周克希先生身上,成为一种对文字充满洁癖的不懈追求。
当他翻译的普鲁斯特作品出版时,在新书朗读会上,他特意请听众们吃了《追忆似水年华》中著名的法国甜点心:玛德莲小蛋糕。他也曾中途一度放弃过对《追忆似水年华》的翻译,称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