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大学之前,我就知道“戴厚英”这个名字了。上世纪70年代前期,《文汇报》讨论短篇小说《长在屋里的竹笋》,很是热闹,最后的总结性文章就是戴厚英写的。考上大学后,得知《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理论》一课的授课老师竟然是戴厚英,我心里很是兴奋。这时我已经领略过戴老师的风采了。那是一次座谈会上,戴老师即席背诵了苏东坡《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然后说,照阶级分析的观点看,苏东坡不是大地主吗?他老婆不是地主婆吗?但是我们怎么从这首词里读出共鸣了呢?只几句话,戴老师就给了我们许多启发。寒假后,戴老师上课了,开场白是:“一个春节,我在家乡成天吃吃喝喝,请客送礼……”幽默风趣,同学们一下子就来劲了。戴老师讲马列文论,总能结合刚刚过去的十年浩劫的事实,谈她自己的体会。我记得她讲过:生活像一口坩埚,把什么都扔在里面煎熬冶熔,然后舀一勺给你尝尝。你分得出是什么滋味吗?你只能说它五味俱全!还有一段话我也记得:虔诚的修女如果认识到上帝是她自己创造的,她会不会发疯呢?
但是戴老师那个学期的课程没有讲完就病倒了,她请蒋国忠老师接替她。一次蒋老师讲道:当丈夫戴着锁链见到分别十八年的妻子时,妻子该先吻锁链还是该先吻丈夫?我走神了,我想,如果是戴老师,她会怎样演绎这一段呢?
戴老师病了,几个同学一起去探望她。彼时戴老师的《人啊,人!》正在社会上引起热烈反响,我们除了问病,自然就是谈这本书给我们的巨大冲击。我拙于文学评论,不敢发言,偷偷在一旁打量着戴老师的“家”——这是作协小洋房外汽车间的楼上,只一间小屋,简单的几件家具,壁上墙皮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形成了奇怪的图形。《人啊,人!》几次写到这间屋子剥落的墙皮。“我是该好好粉刷一下了。”这话不知是小说语言,还是戴老师那天说的。
戴老师平时喜欢和学生聊天,我们也常在系里见到她与其他老师谈笑风生,她是个非常活跃的人。她奇怪我们怎么会读书读得面色青黄,说自己“轻轻松松,玩着就把书读了,还健健康康,脸色红彤彤的!”我们自然只有惭愧。
有一年快要考试了,戴老师和邓牛顿老师正好和我们几个同车回家,一路上说到了考试。有同学说自己只有考八十分的把握,我说只有考七十分的把握。戴老师说,七八十分不是很好的成绩吗,你们担什么心呢?我们老老实实地回答,要当“三好学生”,一个硬性指标是考试课程必须九十分以上。不料两位老师异口同声地说:“那就不当这个三好学生嘛!”这句话对我简直是醍醐灌顶!就是在两位老师的启发下,我才认识到努力学习争当三好之类,其实是学习目的的异化!这句话从此在我心里扎根了。可惜我自己当教师几十年,除了对儿子,从未跟学生讲过这个。与我的老师比起来,我怎有那样的格局襟怀,怎有那样的大气洒脱啊!
倏忽二十年了,又是一年开学时。亲爱的戴老师,您,如今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