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幽灵。在我生活的这座现代化大都市里,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他像长笛透明的音符潇洒地洒落在湖畔河边弄堂深深的尽头,像气势磅礴的交响曲轰响闹市宽阔的路边。你可以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的人,但你无法避开他,因为不经意之间你就会在这座城市遇见他。他把他的灵魂和才华镌刻在了这座城市的大地上。然后他就一去不归了,消失在一片茫茫的虚无之中了。
就建筑师和城市的关系的重要性而言,邬达克使我想起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伟大建筑天才高迪。一座和上海同样伟大的城市。虽然20世纪最伟大的现代艺术家毕加索、米罗、达利都和巴塞罗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走在巴塞罗那街头,我最大的感动居然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叫“高、迪”的建筑师。他的旖旎瑰丽像来自云端的奇思妙想,飘忽在巴塞罗那街头的屋顶瓦檐烟囱砖墙门楣窗台上。米拉公寓、巴特拉公寓、古埃尔公园……它们像海浪一样的曲线汹涌澎湃地涌来,室内像大海里的贝壳盘旋蜿蜒,充满了自然主义神秘诡异而又生动的气息。圣家族大教堂170米高的尖顶犹如巴比塔直刺蓝天,犹如一部结构宏伟迷宫般的交响乐,永远被脚手架和塔吊簇拥着,一百多年了,建设还在“正在进行时”中。在巴塞罗那,你似乎走不出高迪的怀抱,就像我一个穷人的孩子,在上海,还不懂事,就被邬达克拥抱过了。
让人感兴趣的还有两人虽有不同却同样奇异的人生。邬达克的传奇在于,一个一战战俘营逃出来的战俘,穿过风雪弥漫的西伯利亚大平原,颠沛流离来到远东。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大都市留下了一批熠熠闪光的“房子”,成了这座城市最青史留名的建筑师。他一定很富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在一个战乱不断的时代,连国籍身世都无法确定,没有了栖身的祖国,他的心恐怕是一直有点支离破碎,甚至千疮百孔的。这种隐隐的痛,真是无人诉说的。从1918年孑然一身踏上外滩到1947年举家飘然而去。他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一瞬间留下了耀眼的灿烂。他离别的那么决绝,此后,除了自己栖身的居所,再没有留下一座建筑!最后,心肌梗塞,客死他乡,结束了65年生命旅程。高迪性格乖张古怪落落寡合,三年五年天天同一套衣服,又脏又破。终身未娶。最后,被通车典礼上披着彩旗的有轨电车撞倒。人们把这个糟老头视为乞丐,送到医院就咽了气。唯有一个老太,后来认出了他。终年74岁。全城的百姓涌向街头,为他送葬。他们把所有的才华毫不吝啬地挥洒给了一座城市。作为建筑家,他们当得起后人的尊敬和赞美。我们这些庸人各有各的庸俗,唯有天才的命运都是相似的。
对于我来说,终于有一天,来到番禺路弄堂深处129号的邬达克旧居。邬达克有幸。这栋1930年落成的都铎式乡村别墅,在当年西郊大片田野的衬托下,明木的结构和雪白的墙体,色彩明朗脱俗,曾经优雅清新得像飘然而来的简爱,亭亭玉立。在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雨洗礼后,门窗脱落,墙面翘裂神情呆滞。像一个风雨中的弃儿。这座曾经风光的老房子,已经衰败凋零了。也是异乡人,一个在商海沉浮多年的湖南女子居然在茫茫人海中一见钟情地瞅上了她。就像一个痴心的女孩为了心爱的人,不惜飞蛾扑火,甘愿为此献出一切。像抢救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她克服了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1000多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洒在了这座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我曾经在她陪同下,从一楼到三楼,走进每一个房间。人去楼空,冥冥中,往昔的岁月像月光下的晚潮无声无息地汹涌而来。主人一家围坐在大厅餐桌边的欢笑在吊灯下回响。21世纪邬达克旧居,焕发了昔日曾经的姣好容颜。
入夜,在扶疏的林木间灯光摇曳。很温暖。有飞鸟永远停在了尖尖的屋顶上。那是当年主人设计的飞鸟雕塑。难道那是主人灵魂的归来?停留?这个为上海造房子的人啊。
十日谈
我和优秀历史建筑
有故人的城池才是故乡,明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