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有些问题,是大人们永远都回答不上来的。诗人的问题也一样。
在读到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疑问集》之前,我以为泰戈尔,鲁米和纪伯伦三人才是对那些孩子式的问题最有发言权的。可是,聂一些貌似傻傻的问句,刹那间软化了我早已干燥硬化许久的目光。其中有几句,乍一瞅特别不讲理,譬如:“为什么哥伦布未能发现西班牙?对每一个人4都是4吗?所有的7都相等吗?”又或者:“真的吗,忧伤是厚的,而忧郁是薄的?”这话问得,天知道,不是吗?还有一部分与自然界有关:“蝴蝶什么时候会阅读,它飞行时写在翅膀上的东西?树根如何得知它们必须攀爬向光?一只猫会有多少问题?在天籁之中大地的歌唱是否像蟋蟀?”记得他有一次被采访时,这样阐释自己的写作观:“身边非手工制造的东西最好越少越好,我手指受伤后发觉诗歌应该用手来写,因为打字机把我与诗歌之间的亲密感割裂了。”
假使没有弄错的话,这种之于“物”的亲密感素来是诗人们的天赋之一。海德格尔在《物与作品》里曾板着面孔说:“物之物性极难言说,自器具的宁静是在一种‘可靠性’里的,如此我们才发现器具真的存在.....”然而,波兰诗人米沃什对自己孩提时代的回忆就幽默多了:“那些会跑、会飞、会爬、会生长、能看到触到的东西,都让我快乐,偏偏这词语太枯燥了。直到有一日——当在自然界找不着足够多的样本时,小小的我开始在笔记本上用学气十足的科、种、属组成一个复杂的新物种,乐趣由此而生。”他俩说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噢?
上世纪一种在法国兴盛的文学体裁,恰好让诗人们的想象力获得了绝佳的载体,那就是散文诗。1842年早夭诗人贝特朗的遗著《黑夜的加斯帕尔》出版,自此这类片断章式的写作在波德莱尔、马拉美与兰波笔下与一种流派密切相连。而他们之中做得最完美,也能让我瞬间折服的,当属弗朗西斯·蓬热。
先瞅瞅他是如何描绘司空见惯的木条箱吧:“常见的有缝隙的小木箱,用于运输稍不透气就肯定生病的水果,木条箱装订简单,用完后不花力气就可以砸烂,它的用途是一次性的。比起装在里面的酥软易化的食品,它的寿命短多了,在通向菜市场各街道的犄角旮旯儿,木条箱闪着白木谦逊的光,依旧簇新,稍稍惊诧于被扔进垃圾堆后无可挽回的别扭姿势……”
这般对事物的观察,不正像是孩子般调皮而叛逆的目光吗?还别说,每每都能触及本质咧!于是收获的结论总比我们要轻松乐观。难怪有人说,在蓬热之前,还没有哪位作家会真正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琐碎的物件上呢。他还煞是有理有据地虚拟出“水的座右铭”:“它歇斯底里般地惟重力是从,为了服从重力,它拒绝一切的形状。它回旋、渗透、绕弯,人们随便怎么处置它都行,不过重力这种垄断性的影响力遭到了太阳和月亮的嫉妒,当水分散成浅浅的水洼,便没了抵抗力。”瞧,多有道理,毫无破绽!
认真地说,不管聂鲁达还是蓬热,都在从本质上在抗拒一件事:人类给事物作标签的习惯。由于过于先验的意识会出问题,人们发明了标签,利于知识的总结与传递固然不假,可标签愈细致,边缘就愈加僵硬。对于变化着或捉摸不定的神秘事物,标签的办法更是无力的。当近代思想家竭力避免“把有限毫无节制地上升为无限”,以期将浮想翩翩的人从无限拉回到有限来时,诗人一如既往坚定地站在了用力之反面。最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以有形有质的物体作论题来争驳,竟然比无重量的形而上概念之搏斗轻盈曼妙许多!
诗歌的轻与哲学的重两相抗衡,使得这些奇问不再是打哈哈。某种意义上说,还捎带出了一个古老而艰难的设问:观察者的角度,比事物本身的存在属性,孰为先?我想,大概还是大物理学家玻尔说得公允:“在伟大的存在戏剧里,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演员。”可别忘了哦,在一岁时的优势是,总有数不清的科学家、哲学家或诗人主动愿意教你;而当一百岁时,那些关于此世界的同一批问题会再度浮现,但这次,得由你自个儿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