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拜访徐中玉先生。进了门,他第一句话竟是:“实在对不起,我记不得您了,请先写下尊姓大名。”要知道以前,他可是一见面就叫我“晓军、晓军”的啊。我知他患脑萎缩症已有多时,顿感不好意思,不是因他记不得我,而是因我好久没去见他。该说实在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啊!
中玉先生容貌清矍,行止沉稳,加上平时不苟言笑,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印象。实际上他性格和善、谈吐亲切,之所以能不怒自威,我想根本在于他的学问与思想,就算不发一言,也令人既敬且畏,正所谓“望之俨然”;如今对着他有些迷惘的眼神和笑容,更可感“即之也温”;至于要我报上名来,这便是“其言也厉”了——这个“厉”字,是认真不糊弄、正直不苟且的意思。
据说脑萎缩就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症,是一种不可逆的失忆症,1906年才被发现,只比中玉先生的诞辰早了九年。看来人类忙于在身外世界留下痕迹,却疏于对脑内世界痕迹的保护。从童年到中年,记忆总体处于累积的阶段;从中年到老年,记忆则基本处于丢失和找回的过程。当一个人愈来愈爱忆旧述旧时,就已进入了这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丢失的会越来越多,找回的会越来越少。
“哦!晓军、晓军!”看了我的名字,中玉先生朗声笑了,显然,他找回了一些记忆,也显然,他没能找回更多的记忆。
我也开始找回我的记忆。早在求学那时,我就读过他的文章;后来他任作协主席,我又常听到他的发言。无论是文是言,每次都为他学识的深广、思维的缜密、实证的到位、表述的充分而折服。正因此,了解他的求证过程,往往比得知他的最终结论更令我欣悦。尤其是,与他宏大系统的历代文论研究成果比,他对《艺概》《人间词话》《饮冰室诗话》等随笔式文论,包括苏轼文中散论的解析和推崇,最令我心动。他对《艺概》评价尤高,说此书绝非抽象空洞的“文艺概论”,而是看似零散片段、实则系统严密的大著,进而提出“短短几句话便谈出精微的道理,思辨寓于鲜活的比喻之中,是中国特有的、不可轻看的理论形式”。我感到他正是通过对历代文论巨作与散论的细考、精比和综合分析,这才能全方位地总结出中国古代文论的思维特点——即审美的主体性、观照的整体性、论说的意会性和描述的简要性。我更感到他对理论与创作的关联必是彻悟的,即谈艺论文也须如作诗谱曲,既要“取心”、又要“拟容”。取心只合一道,拟容则宜多样,而他又曾说过“文论如能兼有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岂非更好”的话。我终于信服,原来随意、精短、带有比喻等文采的理论,最合中国人的记忆方式,最不易丢失,也方便找回。
中玉先生教书一生,将巨量的中国文化记忆,连同自己获得这些记忆的法则,尽可能地传予学生们。他很早就提出加强青年的人文素质教育,为此编修《大学语文》。仅从前后九版、两千多万册的总印数看,便可想见他用力之重之久,该书的影响之大之广。他更为此书能成为大学的必修科目而呼吁、奔走。感叹之余,我以为传统文化的无用之用,未必都从“必”修“选”修中来,更是大可以从“自”修而来,这个“自”字,自然带有“觉”的前提。如他所说,凡学者都是自学的,绝不在于他是否进过高校的大门。
推而广之,此事关乎整个中华族群对文化记忆的自觉。在我看来,个人的记忆是分段的,前段的许多事情能够牢记,越往后段越易遗失,直至即说即忘、即做即忘。但民族的记忆,至少是中华族群的记忆,正好相反。于是外语比中文说得流利、打字比书法用得熟练、看过几百部电影却从未看过一出戏曲的人到处都是,并不为奇。现下的许多中国人,把费孝通说的“各美其美”轻轻跳过,直接奔向“美人之美”,似此脱了根的文化记忆,能否实现“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委实不可乐观。而文化自觉的可贵处,便是一种警醒——对个人来说,须在记得如今上多下功夫;对族群来说,则须在记得过去上多下功夫。
那天我只坐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我并没有尝试唤起他对我的任何记忆。在我看来,记忆是有形的,圆如人脑或地球;记忆是分层的,好似地壳、地幔和地核。外层属于自己,属于衣食住行等自理能力,最易剥落、无法挽回;中层指向他人,指向亲朋好友等人际关系,同样较易丧失、难以复原;内层则又回归自己,回归自己最爱的思想感情,包括爱情亲情乡情、学问道德文章——如果这个人有的话。那才是最不易丢失、最容易找回的。人生两端,惟此念最热、最深、最长。因此,我情愿他忘却包括我在内一切冷的、暖的、中外层的人和事,而将自己最热、最深、最里层的一念,记得长些、再长些。
一如以前,他坚持送到楼梯口,握着我的手连说:“晓军、晓军!我记得了,下次再来,我会记得的。”
回到家里,想把此事记录下来,抬头看了下日历,发现昨天竟是重阳。重阳佳节已过,我竟忘记了。
来去两茫茫,之中一念长。足高生远见,岁久历重阳。心广纳琼宇,神微蹈麦芒。还邀风共舞,飘逸渡银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