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们兄妹四人驱车去临平,看望八十四岁的舅妈。几年不见,舅妈衰老了许多,消瘦而憔悴,流水般的岁月,无情地在她那绛紫色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娘舅去世也有十七个年头了,舅妈一直过着孤单的生活。上次去看舅妈时,她还住在自建的五层楼房里,这次看到舅妈已住在了天井中搭建的矮平房中,我去她的房间看了有点辛酸,两床旧被、一个橱子和一个电视机便是舅妈的全部“家当”。舅妈说她已和儿子儿媳分灶吃饭,听到此,我的眼睛不由湿润了,我问她为什么要搬出楼房,她叹了口气说:“整幢楼房出租给服装厂了,底楼是缝衣车间,二至四楼是缝衣女工宿舍,五楼儿子儿媳住……”
我出了舅妈的房间去问她的儿子金虎,“怎么让你妈住进这样的房子?”金虎两手一摊:“是妈硬要搬出去的,说是多借出一个房间也好”,“那为什么要分灶吃饭?”我又急切地问道,“妈说她这样自由,我拗不过她,只好由她了。”说这话时,金虎也面露难色。
看着孤苦的舅妈情愿一人龟缩在矮棚里,又要为小辈攒钱着想,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第一次独自去舅妈家的那一幕。
一九七二年我小学毕业,乘火车去临平舅妈家,尽管儿时跟母亲去过许多次,可那时太小,舅妈在我的印象中是模模糊糊的。
那天,按照信中舅妈的“暗号”,下得火车,我手里拿着一条红领巾,等待着舅妈的“认领”。
站台另头,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臂上戴着袖套,头上套着旧毛巾围成的三角巾,脸色黝黑的农村中年妇女朝我奔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旅行袋,才笑着说:“是建建吧?”我冲着眼前陌生又热情的舅妈点点头,舅妈便领着我走出站台。她的弟弟二娘舅推出一辆重磅自行车,让我坐在前面横杠上,舅妈坐后座,一路上,二娘舅默默地踩着自行车,舅妈却说个不停,娘舅去海边围垦了,金虎读书去了,水庭、金吾、水吾三个女儿在“接嫁”(一种把麻皮绳连接起来的活),午饭炒年糕焐在灶头上了……舅妈报着流水账,有些她说的家乡话我还听不懂。
舅妈的早晨是一个战斗的早晨。每天清晨,我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舅妈已在家里忙开了,她烧好了全家人的早饭,又忙着扫猪舍、煮猪食,她将切碎的卷心菜老叶、胡萝卜、山芋藤一起搅拌,烧成一锅猪食喂着六头母猪。她趁着家里人吃早饭,扒上几口又背着箩筐割羊草去了,她就是一个“劳碌命”。
娘舅经常代表生产队去参加公社海边的围垦,一去就是几个月。舅妈就成为家里的“一把手”,很多时候,我看见舅妈不是在地里弯腰种田,就是坐在客堂间像机器人一样地“接嫁”挣工分,我经常半夜醒来,看见舅妈一个人还在煤油灯下“接嫁”。她用勤劳的双手铸就了家庭的幸福。
舅妈消瘦的脸上时常带着慈祥的微笑,眼睛总是闪着温柔的目光。她吃饭时,尽往我的碗里搛菜,自己则端着饭碗站在桌子边扒上几口饭又忙着去做家务了。
有一件事说来令人难以置信。那时,农村肥料少,舅妈不管去乔司镇买菜,还是去袁家坝送麻布,遇到“内急”,她总是憋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肥料”撒到自家茅坑里的。一次,舅妈走亲戚,在人家家里脸涨得通红,女儿水庭一看母亲脸色便知母亲要干啥了,她催促母亲去亲戚家用厕,舅妈就是不肯,硬是憋着,水庭只好陪着母亲赶紧回家,一路上,舅妈憋着疾步如飞,水庭被抛得老远跟在母亲身后,直到回家,解决了“问题”,舅妈才如释重负,哎,真是应了老话:“肥水不流外人田”。
舅妈还是个菩萨心肠的人。那个年代,大家粮食都十分紧张,可村里来了“讨饭”的人,舅妈总是把他们叫到家门口,拿过他们手中的饭碗,回到厨房,盛着满满的一碗饭给人家,还不忘在饭上搛点菜,我在舅妈家的日子,会经常看到这一景象。舅妈一点也不嫌弃“讨饭”人衣衫褴褛,脏兮兮的样子,看讨饭人走得很累,舅妈会搬个凳子给讨饭的人在自家门口歇会。
学生时代,我家兄妹四人都喜欢去舅妈家,那是我们去杭州的客栈,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在舅妈家吃年糕、嚼花生、啃甘蔗,过着开心的日子,回沪时,还要捉两只鸡,拎一袋年糕带回家,可舅妈从来没有半点怨言。
近年来,每次去看舅妈,总劝她跟我们回上海过上一段日子,想报答她儿时对我们的好,可舅妈总是笑着说:“我已是一个没有用的老太婆了,不领上海市面,不给你们添麻烦。”这三十多年来,我像一个说客似的,从来就没有打动过舅妈,她依然一个人过着凄苦的生活,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人。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像儿时去舅妈家一样,经常去看看她,帮她配点药。不能忘却舅妈对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