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九十岁,他正走在全面失智的路上,大多时候,他不记得面前的女人是与他生活了几十年的爱人。忽而他又会想起什么,他会微笑,和眼前的人开玩笑:你很美哦!目光却并无焦点。她问他:你还好吗?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他满脸皱纹的老脸上一片漠然,然后,她按照惯常的次序问了第三个问题:你爱我吗?
他的目光终于指向她,而后,奇迹发生了,他嘴角的皱纹牵动起来,随即,枯叶般的双唇掀开:爱。
她喜不自胜,这是她的胜利,更是爱情的胜利。她认为,爱情,是一个能够刺激到他的问题,仿佛给枯竭的大脑打一剂强心针,亦如在一层仅仅淹没碗底的水里投入一粒苏打片,顿时,碗里泡沫四起,少得可怜的脑细胞被激活了。他依稀想起一些什么,于是,他行将就木的躯体以一个字的方式给她答复——爱。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爱她,亦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她确信。
写到这里,你们也许已经猜到,我说的正是最近发生在琼瑶家里的故事。不能叫故事,那只是一桩家事。七十九岁的老太太给了围观群众一个话题,被叫做“玛丽苏”的自恋人生,从少女时代至今日,她从未改变过。且不说对于“有尊严地死”还是“全身插满管子苟且而痛苦地活”的选择,网络上占比极大的谩骂声,却是针对那些被称为专属琼瑶的生命表达。
一个七十九岁的老太太,总是问她九十岁的老公“你爱我吗?”不矫情吗?太会作的女人,她以为她是十九岁少女吗……而我,在看到这些指责的声音时,却不由地心生一丝惺惺相惜的疼痛。
三年前,我的父亲也成为了一个失智老人,他远比九十岁的平鑫涛年轻,他才七十五岁。他已经不认识他的老妻我的母亲,也不认识我这个女儿。每周我去浦东的医院看他一次,每每见到他,我总是会问:爸爸,你认识我吗?
他当然一无反应,我再问他:爸爸,我是女儿啊,你喜不喜欢我?
他听见了,看了看我,忽然张开缺牙的嘴大喊:喜——欢——
他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到不如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拉长了声调,就两个字,却是挣扎着,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是的,谁都知道他喜欢我、宠爱我,过去,他总是在同事抑或朋友面前把我作为吹嘘的资本。我把自己推到他面前,希望他生命中最爱的女儿能激活他的脑细胞。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艰难地回答:喜欢。母亲在旁边也欣慰地笑了,好像,这么一问就能证明,只要揿下这个心动按钮,我们随时都能唤醒他。
还记得他刚开始失智的时候,有一次去看父亲,他已经不认识我,可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似曾相识的疑惑。我问他:爸爸,你认识我吗?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他盯了我好一会儿,忽然说:认识,女儿,漂亮!
那以后,我尽可能在去看父亲的时候穿红色的衣服,并且,我总是会问那么几个问题:爸爸,你认识我吗?爸爸,你喜欢我吗?爸爸,我漂亮吗?
我是一个长相太过普通的女人,绝算不上漂亮,可我依然这么问父亲,因为我相信,在他心里,女儿一定是漂亮的。不曾陪护过失智亲人的朋友,未必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会那么在乎他说喜欢我,他说我漂亮。并不是要从一个失智老人那里获得认可,并不是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亦不是听到有人说爱我多么重要。恰恰相反,因为我爱他,我想让他记起那些爱,倘若他偶尔能回答“爱”,那就是我们又一次把他从远去的路上拉回了一小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并不反感七十九岁的琼瑶每次去看九十岁的失智丈夫时,都要问一遍“你爱我吗?”即便她可能确有“玛丽苏”的自恋型人设倾向,但在失智者面前,我赞同每一个亲人都可以扮演一下“玛丽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