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扯淡》是一本书的名字。搞笑之作吗?否!它的作者正儿八经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哲学教授,名叫哈里·G·法兰克福。这本书也是哈里教授正儿八经做的一次社会学分析,尽管听起来很不高端大气上档次。
选择一个可发一谑的题目做学术,是不是有欠风雅,甚而出位?但让人想不到的是,此书甫经面世便博得英美社会一片激赏。哈里这种貌似不恭的选择,实则隐含着一个伦理学者对现实的切肤之感——“我们的文化中,扯淡充斥着一切”——而这种感觉又是人人心中有、个个口中无的飘忽之物,如同汽车排放的尾气,弥漫在英语国家广大的生活空间,无所不在,却难摹其形。故而一旦被谁逮住、揿牢,活剥开它的嘴脸内囊,在引人入胜之余催发无尽共鸣也是顺理成章。
扯淡,在中国语境中,不就是不着边际、胡吹海聊嘛?是,好像又不全是。中国式侃爷,通常都是假大空多元聚力的超强版,非一般舶来品可比。哈里笔下的扯淡,似乎更接近高谈阔论、言不由衷之类,基本不涉假。因为造假在美国并不完全是道德问题,还可能触犯刑律,超出了伦理学讨论的话题空间。
根据哈里的描述,美国式扯淡的范式,大抵要凭一件道貌岸然的外衣做包装,用很庄重、很主流,甚至很官方很权威的口吻,说一种抽空了所有信息含量的、非常缥缈空泛的,却无比正确的语言。例如——“我们伟大且被上帝庇佑的祖国,其开国元勋在神圣的引导下,为人类开创了一个崭新的篇章”——何谓扯淡?这就是!
这种让美国学人嗤之以鼻的语言雾霾,相信在中国人听来,肯定不觉得耳生。颂圣,打从咱的元祖爷爷辈开始,就已被玩得精纯滥熟——“钦惟我皇上德并乾坤,道隆参赞。抚时出政,千百国共沐恩膏;握纪敷猷,亿万年永绵历数。景福与年华而共茂,弘庥偕序岁以俱新……”(见清代河南总督田文镜呈雍正皇帝请安折)有清一代以致更早或更晚,诸如此类的高级扯淡哪年不是雪片一样飞进权力中心?让人瞠怪的是,它竟会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地球另一端满血复活?!
扯淡对有些普通的人而言,是比较难离的生活一部分,离开了扯淡,几多无聊的日子简直味同嚼蜡,嘴里岂非要淡出鸟来?而将这寡淡扯开、摊薄、掰碎,入口便容易多了。扯淡是怡趣的葱花、上味的椒盐、燃情的红油,是吾侪凡夫俗子过日子的好一番滋味。
不过话分两头,假如换一种场合,扯淡一旦登上不属于庸常小众的公共平台,成为那些在政教、舆论、人文各界拥有话语权的人的说辞时,其成色性状即刻质变。哈利认为,那将是一场比谎言的社会危害性更大、更丑陋,且更隐蔽的权力泛滥。谎言制造者的心中至少还藏匿着一个真相,说谎是为了掩盖真相。而扯淡,“根本就不在意真实”,“不管事实如何,不做任何形式的判断”,只要这个人每当有权利或机会,“针对某些话题去发表超过了他对该话题的了解时,他就开始扯淡”。声东击西,气壮如牛。以中国语境为例,《论扯淡》的中译者枚举道:当下某位时尚教授,经常借助官媒教导世人曰:“《论语》的真谛,就是告诉大家,怎么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没人能说这位教授不正经,但,她确实是在扯淡!
“就影响效力而言”,哈克认为,“扯淡远比说谎更严重,是真实的更大敌人”。它的“‘反真相’的信条,渐渐蚕食我们的信心,让我们不再相信可以通过正当的途径来判断真假,甚至无法正视‘客观现实’这一概念”。
《论扯淡》一书在中国宝岛台湾出版时的译名,被赤裸裸写作《放屁》,不能不说是惊世骇俗的。出版方认为,任何文绉绉的言词都不足以排遣其激愤于万一,扯淡之恶,如同“吸干一切营养后的残余”,“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一种死亡的意象”,唯有人体喷泄的秽气堪与类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