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现在浦东还有没有十八间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一直想看一看这个奇怪的地方,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十八间房子。
小时候我住在外高桥,乘轮船到浦西,东沟,高庙,其昌栈……一路停靠下去,整整一天到“上海”。大概1958年,开通81路公交车,高桥到陆家嘴,车窗吹着凉风,右边滚滚浦江水面高大的轮船,左边一片碧绿,麦苗菜花,闻着香甜。“十八间到了!”售票员甜美的嗓音说明车已经到陆家嘴,让我感到像做了个梦,摆渡就是五光十色梦幻般的外滩。好快!
我住在一个叫南牌楼厍的小村子,我家门牌15号,是最后一个门牌号。可村里房子绝不止十五间,最西头一家是绞圈房子,前后两进各五间,再加东西两间厢房,就有十来间。里面冬暖夏凉,没有蚊虫。据说绞圈房子吊死过人,成年男子大多死了,阴气重。孩子们不怕,喜欢在里面躲猫猫。我藏在暗处,看庭心里的小朋友到处转,突然从背后面抱住,让他吓得哇哇叫。
为了看一看只有十八间房子的地方,我曾演绎过脱逃的故事。在陆家嘴站下车,我躲过爸妈的眼睛,一路打听十八间房子在哪里,路人都摇头。不见村子,到处农田。走过蚕豆毛豆田,摘一颗蚕豆,雕刻一个戴钢盔的高鼻子美国少爷兵。甜芦粟飒飒响,紫茄子像小灯笼,眼前一片甜瓜田,又饿又累,瘫倒在地,身下生疼,伸手一摸,一个甜瓜五马分尸。我拿来大嚼,吃毕,倒头便睡。醒来,日已西斜,幸亏夜里看瓜田的老伯把我带到家里,又将我送回南牌楼厍。他告诉我瓜田多蛇,下次一定不要睡在瓜田里。吓得我一阵哆嗦,还免不了爸妈一顿臭骂,忘了问有没有十八间村子。
上学那年搬到浦西,我不明白爸妈为什么放着浦东空房子让堂弟堆放柴火,却让十来个人挤在二十来平方米的浦西小屋。小屋阴暗潮湿,蚰蜒到处爬,蚊蝇到处飞,臭虫夜里咬,半夜屋梁上蛇追老鼠吱吱叫。每到梅雨季节,衣服都水淋淋的,让我对上海产生诸多误解。临近上海的十八间大概也是这样的,所以羞于让人观看,谎说不知道方位。于是,魂牵梦缠的十八间渐渐成为我蔑视的对象。
浦东新区成立,海高路拓宽,老屋被征用。绞圈房子已经坍塌。我家屋子也日薄西山,东倒西歪,屋顶瓦楞草在寒风中瑟缩,墙面青砖任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堂弟家已经翻建成别墅,南牌楼厍村一片新房。老屋不拆迁也成活不了几天,它不是文物,无用的老屋被拆,我回高桥办理手续,站在家门口张望,心中惆怅。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让我怎么亲近它?堂弟告诉我,马路拓宽,建电厂,新房别墅和祖坟都在动迁之列。镇政府已经在高桥镇上安排住房,还要建轨交六号线,地铁从世纪大道直到高桥,方便漂亮!
后来,浦西小屋动迁。住在新家,我依然牵挂着那个小村子。即使没有拆迁,怕也淹没在高楼大厦的海洋中了,六号线车厢里听不到报十八间的站名。我每年坐六号线,半小时从浦西到高桥,在堂弟新房里聊聊童年,带回高桥松饼,香甜香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