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背叛
1949年11月25日夜晚的雾,刘云翔终生难忘,它不淡不浓,带着某种奇怪的味道。
在过嘉陵江的渡轮上,刘云翔和黄老师伏在渡轮的栏杆上看远方黛色的山和碧蓝的江水。黄老三说完递过来一个牛皮纸包:“飞芷江的航线资料都在里面了。”
刘云翔打开翻了翻,航线图、气象情况、塔台频率等都有了。那边的人看来已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刘云翔笑笑:“黄老师放心吧,这趟任务并不比我当年驾机升空迎战日本飞机更艰难。”
有一座栈桥和珊瑚坝机场相连,那里有两道宪兵的哨卡。黄老师在过哨卡之前下车,分手时他握紧了刘云翔的手,说:“刘云翔同志,重庆在等着你。”刘云翔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力量和温暖,他被称作“刘云翔同志”了,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还有一种感觉让他内心五味杂陈,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这座城市守候、等待,望穿秋水,现在这座城市在等待他的消息,就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愿意为这双眼睛而战。
刘云翔在机场边一排临时搭建的竹木房里见到了邵福林。刘云翔跟随邵福林来到飞行控制室,一个上尉军官斜坐在椅子上,双脚翘在前方的桌上。他从抽屉里拿出已填好的飞行申报表,机场的调度将据此放行。但他并不立即交给邵福林,又从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手写的名单,推到邵福林面前,说:“他娘的,有30多个人呢,都是些大肥猪,兄弟我担那么大的风险,就这个数?”他冲邵福林晃了晃一根指头。邵福林不作声,从裤兜里掏出两根金灿灿的金条,“啪”地一声扔到桌上,上尉笑了笑,把金条扒拉到抽屉里,才将飞行申报表交出来,然后说:“长官好运。”
刘云翔和邵福林拎着伞包往停机坪走去,天空中下起了阴冷的雨,雾好像又兜头罩下来了。雾渲染了夜之黑,夜加重了雾之厚,让人感到压抑,诡异。机场的探照灯在夜空中划来划去,光柱被浓雾包裹,被夜色吞噬,雨丝在光柱里变成了千万根冰冷的针,直刺人心。在机场的入口有一道哨卡,两个宪兵把守在那里,一一验证即将登机的人们。
刘云翔往那群乘客中多看了几眼。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穿裘皮大衣的女人一手拎一个小皮箱,一手牵着一个约七八岁的小男孩,正通过关卡。她戴着驼绒帽子,大衣敞开,围着一条鹅黄色的大围巾,下穿一条棕色马裤呢马裤,配短帮马靴。她脸色惨白,嘴唇上的口红很浓,满脸的焦虑。她过了关卡后,回身等待自己的家人,一个老妈子怀里抱一个,手上还牵一个,正在接受宪兵的检查。女人去接老妈子怀里的孩子,身边的男孩却往刘云翔他们这边跑,大约是想看他们身后的飞机。女人转身大喊了一声:“培培,回来,莫乱跑!”
那身影像雾中寂然开放的花朵,那声音却穿透了岁月,像一颗温暖的子弹击中了刘云翔,然后是一千个炸雷在他脑袋里同时炸响,他几年来苦心孤诣构筑的情感防线,就像国军的“大西南防线”一样,顷刻间被轰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这躲不开的情债啊!她竟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在老妈子身后,穿黑呢大衣的邓子儒拎了一个巨大的皮箱,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累得他口里呼出阵阵白气。他像条丧家之犬,头发凌乱、神态颓丧,没有了当年和刘云翔举枪相对时的精气神。蔺佩瑶虽然看上去也很憔悴,但仍像一颗夜明珠般在一群逃难的人群中熠熠闪光。那光芒瞬间就把刘云翔那颗封冻的心熔化了。
他还怎么开这架飞机?他岂能让蔺佩瑶亲眼目睹自己的背叛?不是背叛国民政府,也不是背叛生死兄弟邵福林,而是背叛自己一生的爱!尽管这份爱到现在还不被承认、不被接纳,但他不能在她的眼里看到一丝对自己的失望。他可以背叛整个世界,但他不会背叛自己的爱。这已经是他多年以来内心深处爱情的诺言。雾都的大雾为什么不再浓重一点呢?让他看不清初恋情人凄惶惊恐的脸,看不见那逃亡的一家人狼狈无助的窘境;解放军为什么不再来得快一点呢?如神兵天降忽然出现在跑道那头,让C—47再也不能起飞,试图逃亡的富人们乖乖回到他们的家。“刘云翔同志”没有立功,但也不会愧对自己的爱。
苍天啊,谁来帮他解决这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