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莱比锡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贝多芬全集音乐会分为两部分,9月份完成了“前半场”的三次演出。我都去听了,得到无可替代的收获。这毫无疑问是当今贝多芬四重奏“标志性”的演出。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舞台上,如此高水平的演奏都能跻身顶尖之列。格万特豪斯四重奏是历史最悠久的弦乐四重奏组合,贝多芬又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核心曲目。可本次的三场音乐会特别感动我之处,正是音乐家们所表现的绝非“传统的遗迹”,供听者瞻仰,而是让我们看到伟大的传统依旧在燃烧!
很多情况下,我们对传奇的东西有钦慕之心。可当真正接触到它们“今天的状况”,有时先前印象反而遭到破坏。以弦乐四重奏为例,一些录音史上的名团仍在演出,可由于成员的更换,或乐手们进入艺术生命的后期,我们听到的演奏已非先前的样子。还有另一类情况,人们缅怀某个传统,感叹其逝去,渴望其复生,而最终出现的“复兴者”,却带给我异样的感受。譬如,人们感叹传统的德国指挥学派渐渐被现代风格所淹没,于是为蒂勒曼这样的复兴者欢呼。但至少在我听来,这样的“复兴”是徒有其表的。
可欣赏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演出,几乎每时每刻,我们都不需要为他们历史悠久的传统担心。这样的传统不需要复兴,因为它始终是鲜活的,更十分有力地出现在听者的面前,给我“熊熊燃烧”之感。那么,格万特豪斯四重奏,或是德国室内乐演奏的传统,究竟是什么呢?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某位俄罗斯指挥家曾被问及,俄国指挥学派的特点是什么?结果他并未提到关于柴可夫斯基等人的见解,而是简单总结为:“高度的竞争”。换言之,你要出头,就必须掌握高度的专业技巧,并拥有严谨扎实的职业态度。这种情况在德国方面也是一样的。德国传统的室内乐演奏,同他们的指挥艺术,钢琴学派一样,有着风格上的、观念上的一脉相承。
最核心的东西,恐怕并非某种技术,或对于某一类作品的熟稔,而是音乐家必须以一种严谨的态度,十分谦逊地对待原作。可与此同时,他们又一定要在真正把握原作精神的基础上,表现出相当自由、奔放的演奏风格。演奏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这些人的作品就需要自由。可这种自由,又不能突破原作风格所允许的框架。有了这样的基础,再不断锤炼深入的理解与强烈的自发性。这固然是所有演绎者共同的需要,可传统的德国学派,或者说德奥学派,仍有许多独占鳌头之处。这也同他们和很多作曲家的“血缘”有关。可另一方面,正是生生不息的演奏传统,帮助音乐家们持守正道,将那激动人心,又毫不任性乱来的音乐表现发扬光大。
对于四重奏组合来说,更换成员是很严重的事情,许多组合都为此苦恼。而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由于是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首席所组成的,会面对不得不换员的情况(因为乐队成员的改变)。在这种情况下,几位音乐家表现出和谐一致的音色美感,心有灵犀的速度变化,还有那种共同深入音乐核心的强大修养,更显得难能可贵。无论是朴素之中极富韵味的音色美,还是表现坚实的结构感的同时,行云流水般的自由速度,又或是演奏技巧甚为扎实,却始终为音乐服务的修养,无不让我深深感受到:音乐家们从未单纯去捕捉这样、那样的“传统的表象”,而是真正把握住传统的本质。
先前提到了蒂勒曼,我确实对这位“复兴者”多有怀疑。他将德国学派的很多“特点”把握住了,丰厚的音响,宽广的速度,丰富的速度变化等等,人们因此欢呼他的复兴之功。可我聆听他指挥贝多芬、勃拉姆斯、布鲁克纳的唱片和现场,却发现这些往往浮在面上。某些真正的传统的核心,那强烈而深刻的感受,由此再推动速度变化的自由,诸如此类,常常体验不到。基础并非坚实,对表象的运用也常常就是表象(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听感,有人觉得坚实自然也很好)。可这次欣赏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演出,如同游历德国室内乐艺术的“珍宝馆”,各样最宝贵、最核心的东西依次呈现。对于能够理解、体验这些事物的人来说,这样的演奏势必使他们长久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