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年轻时,会玩。比如,拔马尾毛,捉蛇剥皮做二胡;砍竹子,做箫笛,组矿石收音机。日子穷,但很享受自娱自乐的片刻。
村里能和老王玩一起的,只有年纪相仿的老孙。老孙长得很白面书生,但因家里成分不好,读完高中,只好回家种田。老王自认聪慧不及老孙。比如做笛子,想想简单,砍根竹凿几个孔就可以,可,开孔大小,间距,都有说法。起初两个人瞎弄,竹子废掉一根又一根。后来老孙不知哪里借到一管笛,依样摸索,慢慢有了经验,做笛要先开吹孔,堵上笛塞,然后开基音孔。开始开孔先小点,再一点点加大,听筒音是不是准确,需要对音律敏锐的领悟。
那时候的爱,都靠自己花心思动手动脑,不是掷几张钞票就能买到,何况也没有钞票。屋里点起煤油灯,每晚,老王和老孙凑一起忙这些。直到笛声张开小小翅膀,载着《翻身农奴把歌唱》、《北京的金山上》,载着年轻、摇晃的梦,飞出茅草房。
队里组文宣团,要添乐器。身为大队团支书的老王,跟队长说,要添买二把小提琴。某次,他听走村入户的卖货郎拉过,好听。七十年代的山村,这无疑是青天说梦话。巧的是,刚好有落户在大队的知青,要返回上海家中。大队长还真格外开恩拿出几个青壮年上山砍柴得的56元钱,托知青捎回了两把小提琴。一把放队里,一把老王交给了老孙。老王费尽口舌做通了队长的工作,把老孙吸纳进了文宣团。
老孙成了文宣团的小提琴手。让他没想到的是,命运为他开启的爱乐路,会与小提琴相伴一辈子。从自学,研习,到后来求学,不但带了很多的农村孩子学琴,他的孙女在他的培养下,后来以优异的成绩被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录取。
提及往事,老孙对老王充满感激。
中等身高的老王,其实生活中很普通,不会家务,种田慢工细活,寡言不喜聒噪凑热闹。只是当他吹上口琴、拉起二胡,立马区别于乡野村夫。凭这点辉光,老王娶回了文宣队最漂亮的姑娘。80年代,公社兴办企业,老王被抽到茶厂中任技术员。第一次出差广州,买回一只双卡收录机,和一套古典音乐磁带。对他年少的女儿来说,无疑是西洋音乐的开启。贝多芬的《月光》、老柴的《胡桃夹子》等等,居然让没出过县城的女孩,一听倾心。那种感觉回忆起来,大概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回味“小玛德兰点心”,第一口的触电。虽然这种乐曲如今沦落到洒水车的音乐,但在那时候,真是很稀罕的。
升为厂长后,有一年,老王随领导到俄罗斯考察。日程安排很紧,老王还是忙里偷闲,去了离俄罗斯80公里远的克林市,参观了柴可夫斯基故居和博物馆。说起这次出国经历,老王感叹道,没能看一次《天鹅湖》现场,遗憾。
老王不喝酒不抽烟,对工作孜孜无怠,碰到开心或不开心,都习惯将自己泡在“室内乐”。当房间传出贝多芬《第五交响乐》迫击炮一样的乐声,我们就知道他肯定碰到啥难题;当换成《费加罗婚礼》优美的咏叹调,这时候跑去问他要零花钱,一要一个准。
老王,我的老爸,如今退休居乡下享晚年。周末我回去,他在庭院里听着贝多芬的钢琴曲编着竹篮,如多年前,做二胡的样子?音乐在他生命里缱绻了很多东西,青春、友谊、梦想、情感……爱乐人这张文艺名片,不知道活到70岁也没能将农民标签撕掉的老人,是否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