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法国人数学差,这个一点不假,只要去一下超市、卖场,跟收银员打个交道,立马就能明白的。
有一次,我去雷恩的宜家,肚子饿了,要了一份瑞典肉丸。我指指十颗那种的图片,黑“卖蛋母”(大妈)二话没说,刷的一勺子,数了数,把盘子递给我。到了收银台,这次是白“卖蛋母”,也数了数,噼里啪啦打出了十五颗那种的价钱。我不服,指指十颗那种的图片,又指指我的盘子;白“卖蛋母”气定神闲,指指我的盘子,又指指十五颗那种的图片。我没辙了,付了钱,端到餐桌上,自己数了数,十三颗!
还有一次,我去家乐福超市,不多几样东西,心算了一下,准备好了零钱。收银员刚打出金额,我就把钱递给了她。她接过一数,若合符契,惊得大张着嘴合不拢来,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大概觉得遇到了高人。
要说法国人数学差,还有一个证明,那就是法语里的数字,只数到六十,就不肯往上数了。比如说,“七十”不说“七十”,而要说“六十加十”,“八十”则要说“四个二十”,等等。那天我在孚日广场的雨果之家,想买本原版的《九三年》做纪念,在一摊子的雨果小说里寻寻觅觅,排除了《巴黎圣母院》,又排除了《悲惨世界》,但还是确定不了应该是哪本。有一本看上去有点像,可就是书名有点长——中文不是才三个字吗?所以就被我排除了。后来猛醒:法语里哪有什么“九三年”,只有“四个二十加十三年”好口伐,这样书名自然就长了。一问,那本书名很长的,果然就是《九三年》。
想来大概古时候的高卢人(法国人的祖先)穷,农夫的牛,牧女的羊,家家的葡萄藤,户户的橄榄树,都多不过六十的,再往上就是“恒河沙数”“天文数字”了,所以才不需要更大的数吧?(不过我们也不必瞧不起高卢人,想想我们拥有的房地产,能数到一二就已经很满足了;再想想我们的人均年读书量,也是个位数就能表达清楚的。)
不过,高卢人虽然财产不多,却擅长打仗。想当年恺撒征服高卢,吃足了苦头,后来写回忆录时,还心有余悸,说罗马男子不满十五、超过八十的,可以免服兵役,但高卢人造反时例外。(此处插一句:古罗马的兵制怎么跟我们汉朝的一样啊,汉乐府里不是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吗?难道他是到罗马当佣兵征高卢去了?)想象高卢游击队员抓住了一个罗马老兵,兴高采烈地向首领报告:“亲爱的‘卖靴’(先生),我们抓住了一个四个二十岁的罗马鬼子,不过他可能是从汉朝来的……”
法国人数学差,法国数学家却是世界一流,这个矛盾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们当然可以假定,世上有两种法国人,一种是数学家,一种是其他人,他们分别遗传,基因不同;但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的遗传基因其实是一样的,只是有些人已经成为了数学家,而其他人则尚在成为数学家的路上。
我说了半天法国人数学差,好像自己数学有多好似的,事实却远非如此。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用法语数数,最多只能数到三(偶尔运气好,想得起四来),离数到六十还远着呢!这辈子能否用法语数到六十,说实话我也不敢抱有奢望。所以,若要嘲笑法国人数学差,其实我是最没有资格的。
可也不用嘲笑我,我能用法语数到三,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说是三个数字,买三送一,其实乃是四个。因为那个“一”,事关宇宙的起源,所以“一分为二”,分了阴阳,有阴一和阳一,分别用于阴性和阳性事物,很唯物辩证法的。可惜我无法举例,因为分不清阴阳。这个委实太难了,就连张爱玲也抱怨:“到处都是阴阳,就像法文的文法,手杖茶杯都有男女之别。”(《天地人》)即如我去集市买鱼,都是加工好的鱼肉,我怎么知道它们伟大的生前是雌是雄?即使活蹦乱跳的,像花木兰一样,我又哪里知道它们的雄雌了?再说了,谁买鱼还会先辨别雌雄?所以每次买鱼,我都很纠结,不知该用哪个一,结果就胡乱说,反正人家也懂;有时多买一条,以免选择之累。后来遇到法语专家,却告诉我说,鱼的阴阳,不是按照雌雄,而是按照品种来决定的。比如鳟鱼是阴的,三文鱼却是阳的,并不管其本身雌雄如何的。这就更是玄乎了,我只能缴械投降。
但是话说回来,其实在法国,用法语数到三,就差不多够用了。比如我去买可颂,如果要买三个以上,我就换个品种,反正面包种类丰富,每种买三个,也足够吃的了。遇到有些店家搞优惠,买三送一,想不起四更没关系。
就这样,我这个只能用法语数到三的异乡人,竟能够在数到六十的法国漫游着,如鱼得水,得陇望蜀,既没冻着,也没饿着,殊为不易,殊属奇事。喔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