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语翻译家马振骋位于19楼的书房窗户望出去,视野从近处低矮的老洋房探向远处群楼高耸的陆家嘴,只这一眼,便看尽这座城市一个世纪的沧桑与繁华。
很多人通过《小王子》和《蒙田全集》知道了法语翻译家马振骋的名字。事实上,这位首届傅雷翻译奖得主,翻译过包括纪德、波伏娃、昆德拉、杜拉斯在内的很多经典作家的作品。如今,耄耋之年的他,依然每天守着一窗好风景,继续着孜孜不倦的翻译工作——
五十六岁的留法学生
马振骋先生是1949年以后中国第一届法语专业的大学生。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于上海的马振骋,有一个非常重视教育的父亲,他很鼓励孩子读书。马振骋从小就爱看古今中外的小说,还经常跟着大人去看京剧,对于中外的文艺经典都有涉猎。中学时代,他接触到了大量的法国文学作品,那些作品让年轻的马振骋非常痴迷。考大学时,他第一志愿就填了法语系。那是在1952年,南京大学办了全国第一个法语班,马振骋就是在那一年进入这个班,开始学习法语。
大学毕业后,马振骋被分配到北京轻工业学院工作。没过几年,学校停课了,书是不能看了,就看教研室的搭配字典,看到法语的常用习语,就用打字机打在拆了线的本子上。“我不记太偏的。现在有的人喜欢比词汇量,在我看来,三千的词汇不一定就比四千的词汇差。搭配、用法其实更重要。”马振骋说。
“文革”结束后,马振骋调回上海,到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继续教法语。
然而,谁会想到,和法语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马振骋,只去过一次法国。那是在1990年,马振骋获得了学校的留学名额,到巴黎留学一年。那年,他已经五十六岁。在巴黎期间,马振骋去各所不同的大学听不同专业的授课,每堂课都像是不拘形式的讲座,让他受益匪浅。
有一回,教授讲的是德国占领时期在巴黎的犹太人,听课的人大多有点年纪,不少人还曾经历过那段历史。这位教授对听课的学生们说:“如果你们有不同的看法,或者认为我讲得不全面,想要补充的,欢迎发言。”这样的学习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留学法国的这一年里,除了在课堂上收获良多,马振骋还在旅行中了解法国,“专门有机构组织留学生在双休日、假期出去旅游,花费很便宜。留学生们可以通过这些旅游活动了解法国的文化、历史。我记得最长的一次旅游,我出去了十一天,花了八九百法郎。”
马振骋说,旅行中的人是最开心的,只要预算不超支,就不会担心太多其他的事情。在巴黎的地铁上,马振骋有时候会遇到东方面孔,聊天聊到彼此到站下车。“要真正了解巴黎人,你得懂得他们的语言,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问题。翻译也是一样的,要站在那个人物的角度,设身处地地去考虑这句话是怎样的意思,表达怎样的情绪。”
将《小王子》带入中国
很多读者知道马振骋是因为他翻译的《小王子》,《小王子》的作者是有着传奇经历的飞行员作家圣埃克苏佩里,他是马振骋非常珍爱的作家。也正是马振骋,将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带到中国。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学毕业不久的马振骋从法国留学生那里获得了一本原版袖珍本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书的开头这样写道:“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多于来自书本。因为土地桀骜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这段不同凡响的引言立刻吸引了马振骋——他明白写出这样的句子的作家一定不同寻常。
上世纪20世纪70年代,马振骋身处华北平原的一个乡野,一直带在身边的正是那本《人的大地》。窗外是黄土、朔风、灰空、秃树和几排砖头平房。书里则是沙漠、风暴、黑夜、高山和满天星斗。两者的背景如此相似,以至于马振骋看一会书,再看一会窗外,感觉不到书里书外有四十几年和几千公里的时空差别。
“大地上有人,才显得大地有无穷的意义和情义,”多年后,马振骋在《人的大地》的译序中这样写道,“大地是一切的起点,人则是一切的归结。大地朝着人走来,也看着人走过,见证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人应该都是平等的,有同样的尊严……人的诞生是对人的考验。你降生在这块土地上,根据你的物质与心灵条件,去思考你的处境,挖掘你的潜能,选择你的行动,享受你的欢乐。这与我当时严酷的生活环境下的心情也是相符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马振骋的同学,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徐德炎和马振骋聊起选题,马振骋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人的大地》。由于这部作品篇幅不长,徐德炎建议马振骋把圣埃克苏佩里其他作品一起译,出一个集子。于是,圣埃克苏佩里生前发表的六篇著作中的四篇《夜航》《人的大地》《空军飞行员》和《小王子》的中译本就结集出版了。其中的《小王子》更是俘获了无数中国人的心。
过普通人的生活
去年,马振骋学会了使用微信。他感慨,时代的发展真快,刚学会用手机打电话,大家就已经在用新的方式彼此联系了。如今,八十多岁的他,用手机拍窗外的景色,用微信和朋友们联系,在iPad新闻客户端上看资讯,和年轻人交流起来一点也没有代沟。不过,当他回到书桌前开始做翻译的工作时,依然习惯用笔和稿纸,而非电脑。在他翻阅的书和翻译的稿纸上,每每能看到不同颜色的笔迹,正文用黑色笔,修改用红色笔,引文和脚注号码专门用桔色荧光笔标示,与编辑沟通的旁白则用铅笔。
从蒙田、卢梭,到左拉、杜拉斯、米兰·昆德拉、波伏瓦等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马振骋都有涉猎。他常说,翻译谁的作品,就要像谁在说话。“圣埃克絮佩里的句子很短,用词很普通,但特别有力量,嚓嚓嚓,就像格言那样;杜拉斯就不同,松松垮垮,黏黏糊糊。”而蒙田,则是一个“盛世小老头”。
每次开始一部作品的翻译,马振骋总要反复研读原作,深入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真正读懂了原作,译者才能把握准不同作家的文体和语气。即便都是蒙田的作品,马振骋也要琢磨蒙田在写不同文章时的不同语气:“有时他说话很粗,有时很文绉绉,都得分清楚。”
在翻译蒙田的作品时,只要不影响阅读与理解,马振骋总是尽量保持原文的表述与用语。蒙田说“马笼头套在驴尾巴上”,马振骋就这样译,决不用“本末倒置”来代替,蒙田说“火钩子嘲笑煤铲子”,马振骋的译文也就这样直白地表达,而不会用“五十步笑百步”来替换。马振骋说,汉语是开放的,有张力,有弹性,自佛经汉译以来,数不清的外来词和外来表述,已经深深融入到汉语体系中了。
茨威格曾说,读蒙田的书年纪不能太轻,经验不能太少,要有很多挫折才知道这个人讲话是什么意思。而马振骋与蒙田,俨然已经隔着时空成为了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在和人聊天时,他经常会引用蒙田的一些观点和话语。
比如,问他,这一辈子有没有什么事情留下遗憾,如果重新来一遍,是否会有不同的选择?回答:蒙田说过,人要活在当下,别痴心妄想过另一种生活。因为当你重新活过一遍,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你是没法想象那些的。
再问他,最近十年,互联网带动世界飞速变化,生活变得方便了,还是复杂了?回答:健康了,就什么都方便。
采访手记>>>
人可以个个很美丽
经历过人生四季,看尽了时代变迁之后,最让人羡慕的状态是怎样的?大约就是已到耄耋之年的翻译家马振骋的样子——
他笑言自己是被时代淘汰的人,连看电影都不知道如何买票了,却并不恼这个时代裹挟着年轻人向前奔得太快。
他会主动说,经常被人问起“谁的作品对你的影响最大”这样的问题,实际上自己从小爱阅读,看情节,看人物,看思想,看人性,看书时大多记下对自己有用的内容,零敲碎打作为原料,融合成自己所需,至于哪个作家或者作品对自己的影响多大,并没有仔细想过。
他感慨诺贝尔文学奖让获奖者名声大振,却淹没了一众同样优秀的作家。就像踢进世界杯决赛的足球队,每个队都有夺冠的水平,只是大家最后大都关注冠军。
无论是哪个年纪的人与马振骋聊天,都会觉得亲切,毫无代沟。他懂得你的话题,包容你的莽撞,明白生命在四季里不同的模样,就像他翻译杜拉斯的时候用杜拉斯的方式表达,而翻译蒙田的时候用蒙田的方式说话。
很难说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读到《人的大地》给日后成为翻译家的马振骋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但他与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的精神共鸣显而易见,“人可以个个很美丽”,是《小王子》作者圣埃克苏佩里作品的意义,也是马振骋眼里这个世界的模样。 朱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