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相守着岁月的年轮,红尘温暖着往事的记忆。三十多年前,应该是1981年的深秋吧,也是这样一个“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的季节,在上海工业展览馆西二馆筹办三年多的上海工艺美术展销会已基本布展结束。我和设计组的组长孙牧心告别时,他挺有风度且真诚地握着我的手说:“再会!再会!我在这里收一下尾,然后就去工艺美术研究所搞协会的事体,侬有空来坐坐噢。”
就此一别,孙牧心日后成了木心,也成了传说与传奇。由于我们都同在工艺美术系统工作,我有时到工美研究所开会,到底楼的工艺协会办公室去看过他,但都未遇到,与他同一办公室的同事不是说他外出办事,就是说他去印刷厂了,木心当时正在办一本《美化生活》杂志。1982年9月初,我又到工美所开会,当我再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见他的办公桌已是人去桌空,同事告诉我说:老孙已在8月去美国了。
我记得木心在《云雀叫了一天》中曾说过:“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的确,曾经的岁月对他颇为刻薄,他对岁月也相当严峻。他为去美国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大决心的。老孙当年已55岁,数次的身陷囹圄,不仅损伤了他的健康,牙齿也残缺不全。为此,他每天很早就来到工展馆后花园跑步锻炼,以增强体质,并干脆将牙齿来一次大换班,拔得仅剩两颗门牙。为了抓紧时间学习英语,他经常不去食堂吃饭,请我们带两个馒头给他。由于大家都颇为熟悉了,所以我也曾对他赴美泼过冷水:“介大年纪了,又不是小青年,到美国去打工吃得消吗?”他戴着那副小方框的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射向我说:“是呵,我的岁数是大了点,但我想我还可以出去闯闯!”诚如他后来在《素履之往》中所讲:“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老孙到大洋彼岸后,就开始演绎了传说期。有人说他在为画廊修补老画;有人说他在替人家搞些设计装潢;有人说他在纽约牙买加的一个小公寓内整天伏案写作等。但凭我和老孙在设计组一年多的相处,深知一个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那么多坎坷的人,他的意志是锲而不舍的。有一次,我和他谈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说:“我曾见过的生命,大都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我想老孙也大都是行过,还远未到完成的彼岸。
关于老孙的传说期进入到传奇期,大约要到新千年初,我已听说老孙在美国靠写作打拼出了一片新天地。后来,我看到了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的《哥伦比亚的倒影》,扉页上印有老孙的照片,那种尘世中独特的眼神,那弯翘的嘴角,太熟悉了。只是名字由“牧心”改成了“木心”,似乎是取佛意“木铎之心”。报刊上的介绍也多了起来,说他的画作是大英博物馆二十世纪中第一位收藏的中国当代画家的作品。说他的散文是与美国福克纳及海明威的作品一直被编入《美国文学史》教程等。
似乎是为了这种从传说到传奇提供真实记录及时空上的存在,2006年,木心回到了他的故乡乌镇,入住重新修复的东栅财神湾的孙家花园,亦为已很出名的乌镇增添了新的人文景观,在元宝湖上崛起了一座光影摇曳的木心美术馆。据说当年和他熟悉的老友去乌镇看他,他大都不见。我想这些友人如看过他这段文字,也就释怀了:“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2011年12月,一个在当代制造了传说与传奇的人在故乡远行了。他融入了岁月,终于互相“饶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