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间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这封写于百余年前的绝笔信中,满含着志士的侠骨、烈士的决绝,更充溢着为人夫的温情愧疚、为人父的欢欣念想。《与妻书》写完后三天,广州起义爆发,林觉民牺牲,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这封绝笔信,浩气融入柔情。随着文字的流淌、沿着林觉民的目光,便可看见意映的容颜和悲喜。
锡剧《卿卿如晤》从妻子意映视角去演绎,以意映为主角,以家国情怀为背景,以伉俪情深为主线,从他们的相识、相知开篇,经历了相守和期盼,到最后以诀别结束,其中细节铺排、情绪宣泄均与家中切切相应。譬如二人初识时林觉民对未来世界的向往、诀别之夜夫妻间“与其我先你而死,倒不如你死在我先”的凄凄告白,还有陈家那小园春深、枇杷挂金,以及二人新居的回廊九转、疏梅月影……无不自《与妻书》的字里行间爬梳而来,满溢着殷殷深情。忧伤的思念,无尽的愁绪,文字与唱腔像水波一样震动人心。
导演手法自然并进,将古典与现代交织的美感推向极致,它让锡剧这一江南风味浓厚的剧种有了时尚的读解新意。比如,在交错的时空中对多重意义的表达,自由淡定,从容节制,没有喧闹,聚合出迷离的重压。而细腻的表演便在这种方式中一一展现,人物的气质的营造及环境气蕴的营造告诉了演员表演的方向,一切便这样水到渠成——极为克制的表演在节奏舒缓中点点滴滴真挚地倒海翻江。
颇为欣赏第四场中的一段奇文。“我为夫,还你千般勤怜取;你为妻,知我万种泛愁漪。要你为我长垂涕,为我担惊摧心脾。料你为妻应输我,我为夫婿强似你!不随潮声他国去,不许风霜将你欺。断不叫你人影寂,不忍你夜夜忧戚数归期!待你身怀小儿女,我为夫,定当是惊喜交集、小心翼翼、出入相伴身不离!”生离死别的前夜,妻子的这段出人意料的比拟,似怨似嗔,又仿佛回忆、请求、哀乞……妻子没有直接不许丈夫走。她用委婉的心曲让丈夫选择,给了他选择是否慷慨赴死的空间。爱他,所以竭力尊重他、相信他……当他再度出现,她收敛所有悲痛,凝为两句话:“觉民,你要出门了?换件新衣吧,把这旧的留给我……”
夜将尽,催着他们拥抱、又催着他们分离。夫妻自始至终都没有当面表达爱,始终在隐忍,哪怕最重大的生死关头,只是在揪心的隐痛中痴情劝慰,这就是大悲大痛大爱,这样的张力怎不催人泪下。
正如编剧所表达的,人们常见欢乐是爱、喧腾是爱、倾诉是爱、坦露是爱;而在此时此地,疼痛是爱、沉默是爱、隐忍是爱、掩瞒是爱。即使作刚强语,也是水到激处的溅鸣,依然是多情,体贴和委屈。
此剧的成功,更不得不由衷地佩服演员。斯坦尼说:演员是舞台的皇帝。如何当好这个皇帝,全靠演员的“道”和“术”。孙薇、许君峰都是深谙舞台“道”和“术”的优秀演员。那种通透心肺的唱念且不必说。须知压抑着的情感才是最感人的,然而若火候不到,就会失之于平。这全靠演员的拿捏和掌控。在离别一场,那种外表平静无奇内心潜流奔涌的情感,通过演员眼神相碰相避、转腕执手、托起背负等化用戏曲程式,把此时此地人物内心的蚀骨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且特别传神,真正体现出写意借程式而显其美,程式借写意而显其真的戏曲美学特征。
对人物深沉的把握、对家国情怀的凝结、对人性挖掘的审美快感,把一篇亘古奇谲家书的容量凝结于此,这里没有表现错综复杂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有的是革命者个人情感被激化被拷问被升华后的大爱大情,那样磅礴壮阔暖流激荡,使我们回望那个动荡时代时依然可以感知那一抹最真切的温存温情。于是,在这种典型性里,似乎听得见戏曲精神的深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