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很多人一样,对余光中的印象源于上世纪后期的《乡愁》。事实上,那不过是余光中诗文生涯的冰山一角。
年轻时,余光中因为对欧美文化的向往而选择主修外文,又屡次去往美国留学和讲学。美国文学与文化对他影响愈深,乡愁便愈像魔豆般在心底滋长。他日思夜念的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深邃的中国文化,已逝的美好,精神的栖所。
余光中一生漂泊,诗文的主题,多离不开“离乡”“乡愁”“孤独”“死亡”,读他的诗,迎面而来的是一种透析着顽强的苍凉。几次逃亡,数次离乡,一如他自己称作的“蒲公英的岁月”。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尝尽。他一生思考着生命的始终,明知宿命般的结局,却依然要与永恒拔河。1966年,不到四十岁的余光中写了《当我死时》。诗中,他想到生命的终结是返乡,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当年的故土,“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明知生之寂寞,却要去守夜之孤独,这是余光中的纠结与坚守,知命与不甘。知时间不可逆,生命规则不可违背,他也宁愿去独守这黑夜,“黑暗是一部醒目的书/从封面到封底,我独自读。”
“拔河”是余光中频繁使用的意象,除了世人熟知的那首《与永恒拔河》,还有《水草拔河》:“昼夜是涟漪,岁月是洪波/是谁,明知我不能停留/日日夜夜,却叫我上岸去”。即便明知时间不可逆,依然还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峙下去。面对人生之不可抗力,孑然独守,懂得享受的,是背水一战的乐趣。
余光中一直在思考死亡,也在见证生命的循环。死亡与诞生,是生命循环的不同节点。他与永恒的黑夜抗争不绝,亦感恩母亲赐生带来的光与乐。他在《矛盾世界:母难日之二》中写,快乐的世界啊/当初我们见面/你迎我以微笑/而我答你以大哭/惊天,动地/悲哀的世界啊/最后我们分手/我送你以大哭/而你答我以无言……而《抱孙》里,更多的是对生命轮回的会心,“不待轮回,已恍然隔世/三十五年前,在那岛上/也曾经如此抱着,摇着/另一个孩子,你的母亲”。隔代之间的凝视,裹挟着历史与沧桑,长者愈明,幼者懵懂,一个回望过去,一个仰视未来。生与死,悲与乐,爱与恨,如同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余光中写诗六十多年,成诗一千多首。自选又自译的诗集,一生只出过一部,那就是《守夜人》。如他序中所言,诗人自译作品,好处是完全了解原文,绝不可能“误解”。苦处也在这里,因为自知最深,换了一种文字,无论如何翻译,都难以尽达原意,所以每一落笔都成了歪曲……作为读者,对照而观,英译的诗,未尝不是另一个余光中。中文诗蓄势隽永,英文诗依然厚积薄发。中西笔法,在一个意向,不同情境里殊途同归。好的诗歌是语言艺术的最高级,语言背后更出彩的是对文化、对艺术、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与感悟。
《守夜人》1992年首版于宝岛台湾,收诗65首;2004年,新收17首诗,于台湾再版;而今在大陆首次推出的《守夜人》,颇多增删补译,以诗人自己的话说,“再过十二年我就一百岁了,但我对做人瑞并不热衷。所以这第三版该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守夜人》了。”
诗集收入的最后一首诗《半途》,是诗人两年前的新作,写他彼时心境:与永恒拔河,还没有输定/向生命争辩,也未必稳赢。临近九十,生命脉络似乎明朗,却又充满悬念……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辈子,算不算永远?/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