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走在马路上，很突然地听到一声叫唤“小肖”，周边无人，迟疑了半天循声望去，是年轻时的一位工友，多年未见，衰老得厉害。由彼及此，我也早已两鬓染霜，称呼虽然亲切，但六十好几，让人听见了难免窃笑。

　　追溯这称呼，乃是过去在车间，来了新人，一律以小+姓氏称呼为小×，如果已经有同姓的，先来的便转为大×，碰巧已有了大×和小×，新来的只能被称为小小×；直到身板伛偻，做生活要戴上老花镜，才被尊称为老×。我在中途跳槽了，所以姓氏前一直被工友冠以“小”。年轻时，听到“小×”感到一种关心和呵护，现在听到久违的“小×”，虽然很享受青春的符号，但老冉冉其将至兮，恐“小”名之不立。

　　与此对应的是，当我三十来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单位就有人称我为“老肖”了，对此我很受用。老这个副词，年轻时追捧抢手，老成持重，老练通达，是资历和资本的别名，被人誉为老，似乎有了威望，得到尊重。但真的老了，却又不愿老之将至，在你跨入六十的时候，听到一声“老×”，心境是夕阳西下，明日黄花，和在三十时听到的“老×”，全然不是一回事。好在后来在单位，大家都以老师相称，而老师之老，和姓氏之前的老，词性不一，感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被称为老师之前，我还是一名“师傅”，当年在车间，我开铣床，带过两个徒弟，师傅名副其实。师傅还是当年流行的一种尊称，东南西北中，车船店角牙，师傅畅行无阻。那时候张口叫“同志”也可以，但觉得一本正经，不够亲热，所以在马路上问路，对交通警察也是先叫声师傅的。记得那年参加文学创作活动，到出版社去实习，看到手持红笔的编辑也呼师傅，一位老先生哈哈大笑：厂里的师傅，到我们这里当徒弟来了。若干年后，知识分子地位提高，老师的称呼开始盛行，从授课解惑的狭义地带，走到了社交的广阔舞台，呼者带着恭敬和卑谦，被呼者感到了价值和尊敬。在与文字打交道的单位干了几十年，我的耳畔的“老师”不绝如缕，如沐春风。

　　退休之后，老师的称呼渐渐稀疏，偶尔顺道去单位，是怀念同事，也是怀念被称呼老师的那种愉悦。老师不在，取而代之的各种称呼纷至沓来。那次有朋友拉我去参加什么活动，一群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张口闭口称“叔叔”，我有些迂腐地想，我儿子比你们大十多岁，至少该是伯伯吧。后来才知道，在一些推销保健品、P2P理财行当内，叔叔是他们对老人的统一称呼，既不显老，也很亲近。叔叔之后，他们会不断发来微信：肖叔叔，我们最近推出一款特供产品……次数多了，烦不胜烦，干脆拉黑，告别叔叔。

　　前一阵腰背酸痛，去附近养生店做了几次按摩，也是小青年，他们管我叫“大哥”，让我人生再年轻了一挡。对于大哥，呼者貌似恳切真挚，听者则乐享其“诚”，无需搞清今夕何夕，辈分亦可傻傻不分，心态年轻了，人也会精神起来。称呼有时也是一种心理学，窃以为养生店经验可借鉴。他年林下逢彭祖，唤作谁家小后生，躺在按摩床上，我还想着下次到哪里去，可以当回“小弟”？ 

　　这个月初，我收到了一份国外邮件，信封上写的是“Mr. Zhenhua Xiao”，我唤来00后的孙女，询问先生的单词是否是Mister？她看了一眼说，Mr.是英文先生的缩写，信封上都是这么写的，大——爷！孙女日常是称我阿爷的，在她认为我笨拙可笑时候，便会以嬉戏的口吻呼我为大爷，这一瞬间，让我从高雅的先生世界，径直坠落到被嘲弄的大爷的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