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昂,一辆马车,放下窗帘,一直这样走着,比坟墓还严密,像船一样摇晃,从正午走到傍晚,整整六个小时,漫无目的,由着马走。每次马车夫想要停下,车里就会发出呵斥声,要他不要停、继续走。
马车是从圣母大教堂出发的,那个莫奈最喜欢的大教堂,因其组画而出名。现在每到夏夜,都会打上灯光,呈现莫奈的名画,人称“莫奈像素大教堂”。听说莫奈、波伏娃都喜欢鲁昂。我也喜欢。
马车沿大桥街而下,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滨河街、新桥,桥上有高乃依雕像,就是那个写《熙德》的。他的故居仍在,可以免费参观,但须事先预约。大约很少有人光顾,讲解员“卖蛋母”(大妈)很寂寞,会像上课似的卖力讲解。
马车走过了圣马可卢庭院、诺曼底议会和法院、中世纪钟楼,又走过了老市集广场、贞德塔、车站。13世纪所建城堡之八塔,贞德塔为仅存者,贞德被烧死前曾囚禁于此。不久后,她就被烧死在老市集广场。广场上还保留着一块旧地基,其石块似乎还焦黑着,人们在旁边建起了贞德教堂。普鲁塔克曾说某种鱼的骨架长得像教堂,而贞德教堂的屋顶正模仿了鱼的骨架。
马车又走过了市立医院,其一角是家属宿舍,福楼拜就出生在这里,楼上有他出生的房间,他在此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他少年时的那段忘年恋,主要就在这里暗潮汹涌。他父亲是医学院的教授,他从小耳濡目染,一定对人体解剖印象深刻,用在了小说写作上,遂有了《包法利夫人》。大家都记得那幅著名的漫画,福楼拜在解剖包法利夫人,吐出那句意思暧昧的名言:“爱玛,就是我!”庭院的墙边竖着一面福楼拜的浮雕。
行走在鲁昂的这辆马车,就是福楼拜笔底的造物,车上载着包法利夫人,还有她的第二任情人,这是他们的初次幽会。本来爱玛把赖昂约在教堂,是为了给他拒绝信的,结果却上了他雇的马车。马车来到市郊田野,阳光直射着镀银的旧车灯,黄布小帘里探出一只手,扔掉了一团碎纸片,随风散开,远远飘下,好像白蝴蝶,落在了绚烂的苜蓿地里。这就是那封拒绝信了。纳博科夫说,从此爱玛走上了不归路。
整整六个小时,车厢里的一对,马车夫,两匹驽马,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在鲁昂城里城外走着,让路人和读者觉得不可思议。马车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应该都是福楼拜从小就熟悉的,也许借此来作一番故乡巡礼;我却跟不上那些个地名,只能想象我到过的地方,有时不免让马车绕下道,经过我喜欢的一些景点。爱玛和赖昂待在车厢里,对沿途景致毫无兴趣,只顾得上你侬我侬;我则坐在马车夫边上,专心观赏鲁昂的风景,并不在乎爱玛的死活。爱玛是福楼拜,不是我。
小说当年在《巴黎杂志》上连载时,编辑删去了此段;作者遭当局“伤风败俗”的指控,举证中也有此段。拉马丁答应写信辩护,结果却食言而肥,还宣称小说恬不知耻。但福楼拜胜诉了,小说单行本出版时,此段得以恢复。后来莫泊桑写《俊友》,帅哥勾搭老板娘,也有教堂约会、神甫碍事、乘马车离开诸情节;《一生》的最后,那座轮子上的小木屋,成了出轨者的幽会处,被发现者推下了悬崖,走完了毁灭的不归路,原本或就是马车车厢。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马车在南郊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在西郊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在东郊兜了一个大圈子,如果有时间(爱玛当晚得赶回永镇),还会在北郊兜一个大圈子。译者李健吾较真地计算道,六小时走不了这么多路,地名也不见得正好就是顺路,作者显然在夸张这段文字的艺术效果。然而,这又是怎样的“艺术效果”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汉乐府民歌《江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也是一种“四面八方的征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