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走出厚玻璃做的大门,到保安亭旁边的快递柜,输入快递公司发至微信的密码,取出以厚纸包裹的东西,那是网购的书——《杀死一只知更鸟》。一边走,一边拆开封皮。不愧是“纪念版”,精装本真豪华!打开来,读第一章的开头:“我哥哥杰姆十三岁时,胳膊肘严重骨折……”
路旁蓦地发出吆喝:“小心!”我顿住脚,一看,离脚一尺外,一坨巧克力色狗屎。转头看右侧的发声处,一位老爷爷在运动器械旁边,一本正经的老脸对着我,也许在为自己刚才黄钟大吕般的警示得意着。我对他深深一鞠躬。没有他,我的拖鞋就沾上黏稠的秽物。若然,回到家后,对清洁抱有永不衰竭的热情的老妻,非咋咋呼呼30分钟不可。
我越过狗屎,向老爷爷挥手道别。他站在原地,看来,他今天委给自己的差事,是发出“狗屎警报”。下班时间将到,小区范围内五栋十六层公寓中,有两栋的居民要走这条路,他自觉责任神圣而沉重。
我把“怎样杀死知更鸟”的悬念放回书内,专心思考怎样“杀死”这一坨。铲屎官一职,我当然可以赴任,要快捷,可进小区办公室借扫把和畚箕;如“发扬劳动人民本色”,可向小区的会计讨一塑料袋,徒手把屎抓走,扔进垃圾桶。此外,可致电管理处,请求派清洁工来。然而,什么也没做。无论取哪一途径,对在岗的报信员都有点不敬,至少,教他减少若干受行人感谢的机会。也出于混账的狭隘——凭什么要我清理?小区有的是人,小孩子在数米外捉迷藏,不少于五个两岁以下的小孩在草地旁边学步,祖父母们不比我在乎吗?
几年前,小区旁的河道边上,为了狗屎,我和主人有过争论。他在遛一头卷毛的贵妃狗,狗在路中央光明正大地拉屎时,他忙于打手机。狗把事办完,不晓得是佯装还是真的没看到,他施施然离开。我叫住这戴眼镜、斯文有余的年轻人,让他看地上隆起的一坨。他的手伸进裤袋,顿教我欣慰无比,多有公德心!
不料,他什么也没掏出,甩下一句:“我回去拿塑料袋。”牵着小狗开溜。想起无产阶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短诗,大意是:一个“资产阶级”在路上遇到一位褴褛的乞讨者,抹抹眼泪,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的是手帕。我天真地等候他,没有结果。那一坨没被“杀死”,好在冬天风大,次日开始,成为落羽杉下碍眼的“干货”。
这一坨会在路上展览多久?我悲观地想,最大的可能是这样:报信员离岗后,至迟到傍晚,必有人踩上。鞋底平白“加料”的人定哇哇大叫,随后,一边骂娘一边在路边稍加清理,导致屎逶迤成条状。
接下来,一双双鞋子,以及学步小孩的赤脚,踏过去,踏过来,频繁“加工”,使得屎在地面变成一层不均匀的厚漆。不过,无需杞忧,雨下起来,屎痕便渐渐消失。万能的水,连满地鲜血都能擦净,它算什么?
完成一番很不美丽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又打开《杀死一只知更鸟》,接着读。胳膊肘严重骨折的杰姆,痊愈以后,左臂比右臂短了些,站立或行走时,那只手的手背和身体摆成了直角。拇指和大腿平行。“他对此毫不在意,只要我还能传球,开球。”
我进玻璃门前回头看,狗屎的半壁江山已崩塌。原来,在报信员和一位大妈套近乎那一分钟,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以锃亮的皮鞋“杀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