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于彭”的名字,只记得有一年看到他画的一幅手卷,非常喜欢,便买来收藏,从此萌生想看看这个人庐山真面目的念想。后来知道他的桂荫庐,就在士林官邸附近,再按捺不住冲动,便冒昧造访。
于彭家的地址在忠勇街,然他在仰德大道上开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门,嵌竹片的木门前有一对巨石,门楣上还嵌了一块“桂荫庐”石匾。我按了门铃,没有人回话,门是虚掩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眼前所见,实在令人惊讶,仿佛进入一座中国古园林。园子不大,然院墙、瓶门、月洞几道协调沟通院景,大缸养鱼、植竹移风、树桂飘香、裁蕉剪绿,尚有杨桃、金橘与黄皮诸树,心想如果累累结实,必定引鸟啁鸣而食。
午后蝉噪,移步瞬间,看到在一排落地玻璃窗后,一位穿着淡蓝中装,须发黑白相间盘膝作画的人,心里明白这个人一定是庐主——于彭。我入室内,于彭停下画笔,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狐疑。我便说如此,他一边听,一边拿了一撮艾草投入香炉,一时袅袅艾烟升起,于彭问我要不要学站桩?说很多朋友都跟他学。我未置可否,问他我可否参观一下他的画室,他见我似无心学功夫,应了一句随便,转回身子继续画他的画,一时又归宁静。
我拿起单反相机拍了几张于彭的背影,他的手,他的画,他的居室布置。突然雷声一震,急雨击檐,淅沥有声。哗!竟然有小蛙从窗门外跳到室内躲雨,真神奇!以为时空错置,在繁华灯红的都市跌入乡村茅舍,想这就是于彭画里画外的天地。“结庐在人境”,我见过的人中,真只有于彭。
后来我去过“桂荫庐”几次,有时于彭指点站桩,有时他做饭做菜,一大伙朋友围着大长木桌吃饭,喝酒更是不能少,他是有名的“逍遥酒中仙”。有一次去看于彭,我坐下不久,于彭穿上了草鞋说:“走!到永康街去。”我帮他拿着一瓶红酒,去找发哥,而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于彭喝酒。
忘了又过了多久,我突然接到醇丽师母的电话,她知道我认识一位医术高明的中医,说:“于彭不相信西医,不肯去看。他对中医比较不排斥,看他要不要试试去看,他腹胀得厉害。”我听了总觉不妙,因为于彭常常日夜颠倒,日日但求一醉、方醉方醒。后来知道他没去看中医,知道他患上肝癌。一日噩耗终究传来,本名巫坤任的于彭,在2014年10月13日晚上逝世,享年60。
今年台北美术馆举办了“于彭——行者·天上·人间”的展览,场面盛大,连于彭的画室都搬至现场重建。在开幕展上遇到诗人杨泽,他是于彭的好友,杨大哥站在一幅《富春山》画前对我说他非常喜欢于彭90年代以前较潇洒自然奔放的画风。
1981年的于彭在艺术思维上非常西化,当他飞到雅典,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写信给当时的女朋友醇丽说:“在雅典碰到从大陆来的领事老王,老实说我对西方的兴趣,还不如中国的,洋人洋地方再好,都与我无关,对艺术的创作更毫无关系,在外国流浪,只能画到表面的东西,我感觉到只有回国,回到我生长的地方,我所热爱的地方,有我文化命脉相延的地方,我才能创作。”
后来他得到了领事的帮忙,远赴大陆独自游历108天,到过桂林、苏州、杭州、黄山、敦煌、上海及北京等地。此行深深影响到于彭的眼界、艺术创作,甚至于他的穿着、造园等一切生活习惯。
于彭说:“所以我一直在搞破坏,破坏传统也破坏自己。所以我的画是永远可以继续画下去的,没有完成的时候。”“点跟点之间还有空间可以再点,那个点是不断让画面更新,破中又破,破了又破,不断地破。点的妙处呢,就是不会点的人永远体尝不到的,没有胆子的人也要来体验点,打破沉寂,打破固化,打破既定模式,一直在打破,所以这个破是一个难,破了才立,破了以后又新立。”
于彭永远在破中立立中破,当我们凝视他的画作时,墨韵深邃流动,无不受到感染,只可惜天不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