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读《陶庵梦忆》,里头夹着一篇《夜航船序》(是不是夹着《夜航船序》也有点糊涂了)。这两天楼上楼下找近版的《陶庵梦忆》,记得明明柜子里头有一两本的,也找不到了。原是想查一查是不是《陶庵梦忆》里真有《夜航船序》,其实有没有算不得和我要讲的事情有什么大关系。查清楚了,心里好过一点就是。
前几十年,几位老人家文章里提到过:“可惜,《夜航船集》失传了,只剩下一篇《序》放在《陶庵梦忆》里。”解放后发现《夜航船集》老版本,而且印了出来。记得我也买到了一本看过。
想说的是,《夜航船序》里提到的一位和尚坐夜船的故事。这两天我脑子又出了不小的分歧。竟然是两个和尚坐夜航船,不晓得张岱先生那篇序写的是哪位和尚坐了他的“夜航船”?
一个人老了,很容易犯一种把回忆张冠李戴的毛病。
我还不太老的时候就有过这类罪过的案底,把自己一本画册送给五九年十大建筑总设计师张开济老兄的时候,夫人写成了袁荃猷(实际是王世襄老兄的夫人),后来我怎么具体道的歉已经记不起来了。
朱光潜先生送过一部重要的译作给我,扉页上居然写了“永玉、郁风贤伉俪惠存”的时候,我把书收藏得好好的,不让苗子老兄和郁风大姐看见。
张岱《夜航船序》老和尚的遭遇大致我还记得的。先回忆第一个:
其实文章不长,张岱夫子先阐述了一段人与学问的关系之后,才讲到船上的场景:
一批搭夜航船的老乡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其中还有一位老和尚和一位年轻知识分子大少爷。
大少爷仗着自己满肚子学问对大家正吹着很响的牛皮。同船人有些害怕,缩手缩脚蜷挤在船上。
老和尚向大少爷请教:
“孔夫子的学生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你不看是四个字吗?当然是两个人。”大少爷说。“那么尧舜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老和尚问。
“你不看是两个字吗?怎么会是两个人?”大少爷回答。
“喔!明白了,现在我蜷了好久的脚可以伸一伸了!”老和尚说。
最后张岱向读者打了个招呼:
“小心老和尚随时伸脚过来!”
当然还是这只夜航船,还是这位老和尚和这批老乡。不一样的是这位大少爷新婚,带着一位非凡美丽的新娘子。
局面比前个故事紧张,绷紧的新婚架势跟群众已经形成对峙局面。船在河面浮动。年轻夫妇占据好大一块地盘、并且成为意义中心之际,开始感觉被对面十几对眼光看得全身有点发痒。
尤其是那个又瘦又高微笑的老和尚。
新娘子生气了,她指着和尚的光脑袋说:
“你看我干什么?”
年轻丈夫问她什么事,她说:
“这老和尚一直、一直盯着我看!”
丈夫听了这话,那还了得?蹦起来在老和尚脑门狠狠给了一记“波子脑壳”。凤凰叫“波子脑壳”,还有个什么地方叫“爆栗”,北京话叫“给黑枣,或凿栗子,给猴钉儿”。大家“哇”了一下都不再出声。
老和尚挨了这一下不能说不痛。他双手抱起头顶,埋在膝头里。
你不看老和尚,怎么知道老和尚看你?
天给老和尚一对眼睛,谁规定老和尚不准看东西?
你不让老和尚看,年轻和尚行不行?普通男人看行不行?不是和尚而是别的老头子看行不行?几岁到几岁可以看,几岁到几岁不可看?
隔多远看?三尺?六尺?九尺?九尺三?九尺五?
老和尚呀!你挨了打为什么一声不出?
这算不算违反了清规戒律?
你回庙之后,还跟不跟人讲这件事?
就在这时候,新娘子又对丈夫发话了:
“你看这老和尚多坏!看完了我,现在低着脑壳想我!”
是的,想比看还厉害。
写到这里,我猛然清醒。张宗子最后写过那句伸一伸脚的话,是属于前个老和尚的。后面老和尚的事,只是另外的老笑话方面的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