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团到国外游走,所见所闻,其实是格式化了的。五月到德国,去柏林,我这个叫往哪儿走就往哪儿去的人,稀有地先做了一次功课,再次温习了两段文字,关于柏林墙的。
先是艾青的诗。上世纪70年代末,正上大学,那时纸媒大热,见到了艾青复出后发表的一首诗:《墙》。诗不长,开局四句:一堵墙,像一把刀/把一个城市切成两半/一半在东方/一半在西方。诗人诅咒:谁也不喜欢这样的墙。对于这“墙”的未来,诗人判定:三米高算得了什么/五十厘米厚算得了什么/四十五公里长算得了什么/再高一千倍/再厚一千倍/再长一千倍/又怎能阻挡/千百万人的/比风更自由的思想?/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比时间更漫长的愿望?
另一段文字,是十几年前见到的“枪口抬高一厘米”。说柏林墙还“竖立”的时候,一东德士兵开枪射杀了一名企图翻墙的青年人。德国统一后,死者家属起诉开枪者,被告律师辩护道,军人服从命令,别无选择;有罪的不是士兵。法官则说了这样一段判语:军人服从命令,但“打不准是无罪的”,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权利,这是你应主动承担的人性义务。开枪士兵被判入狱三年。
德国游的最后一天,压轴戏就是“去看柏林墙”。德国街区的建筑氛围多给人严肃的感觉,行走中的青年人,身形高俊,目光前视,步履优越。女士服饰多为一色,只在脖颈处添一条略浅的纱巾,与披肩金发互相映衬。我们从原西德街口步入“柏林墙景点”,那份色彩斑斓的拥挤,会猛然地令人一怔。肤色各异,服饰各异,神情各异,似乎是全世界无论哪个角落都有人赶来了此地;路旁是紧挨着的店商,兜售各种纪念品。一个门头不大的柏林墙纪念馆,栖身在其中。
继续向前,经十字路口,就走到了原东德地界,两边没有店家,马路一侧是有低矮围墙的小广场,外墙贴满柏林墙“始末”的大幅照片,人们挤挤攘攘,看着照片上的赫鲁晓夫和肯尼迪,默然而过。广场内竖有一块残存的柏林墙灰色残片。另一侧是个体商贩的地盘,专卖当年的苏式军服、帽徽、卢布,等等。
徘徘徊徊,我站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这里通行轿车,也有游客马车走过,然所有游人都熟视无睹,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原西德一侧,街头立有一个正方形的大标语牌,上面是一个苏军士兵的头像;转而看东德一方,同样规格的标语牌上,是一个美军士兵的大照片。如此这般,再现了军事对峙时期占领者彼此眼中的“形象”,透出了当年禁区的一丝气息。
与无数人的拥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此地的静默。人们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看,再静悄悄地去。唯一热闹的,是原西德街面上垒有若干沙袋,形似当年街垒,有三四个“演职人员”穿着当年占领军的服饰,摆弄姿势,吸引游客“收费合影”。时有喧哗之声,起来得快,坠落得也快。当代史上人类最凄冷的一页,就此被化解为街头嘻哈一幕。
从1961年到1989年,柏林墙自建到被拆。现在路面上,嵌有一条用方形花岗岩石块铺筑的蜿蜒标记,以示当年柏林墙的走向。这是德意志大地上的一道巨大伤疤。艾青诗中似有一个“不确”,他写道:四十五公里长又算得了什么,而柏林墙实际长度超过了155公里。误差缘由,如今不得而知了。柏林墙是一把刀,切开了一个城市,但柏林墙的刀刃不是笔直的,而是拐弯抹角“千回百折”的,就像历史一样。从而想到,格式化个人一日游,可以,格式化国家仿制,不能;强制,更不能。世界繁复,“一体化”不是格式化,条条大道通罗马,路径不一,唯有“我上下而求索”了。
对柏林墙始末的著述,读也读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