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洗澡》是用信仰的坚守与传承来映衬京城开澡堂的父子维持传统行当的艰辛与无奈，属张扬的有意而为；《冈仁波齐》对观众熟悉又陌生的藏民朝圣全程的凝视，则是张扬的巧妙部署。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在读时便对藏区一往情深的张扬，以他认为的完美方式，赋予念兹在兹的土地神性的肃穆，亦对青春时的自己，做出了“乌托邦式”的满意交代。

　　沿路波折的有意放大　

　　2014年时值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一的冈仁波齐的本命年，西藏腹地的村落普拉村村民尼玛扎堆，决定过完藏历新年，带着叔叔杨培一起完成父亲生前的朝圣遗愿。消息放出，临盆待产的孕妇、被杀生罪责折磨的屠夫、身患残疾的少年、困惑“好人没有好报”的中年夫妇等同怀着虔诚之心的村民，结成了一支朝圣队伍。众人历时一年，从西藏最东边的芒康家门口磕着长头匍匐向前，先后行至圣地拉萨与最西边的冈仁波齐，翻山越岭近2500公里，行程几乎贯穿整个西藏。

　　此支队伍宛若古老的人类社会缩影，某种程度上是西藏现代化进程的符号象征。藏服中混入的牛仔裤、与家人保持联络的手机是物质文明在这群人身上的体现，他们以坚定的仪式感，换取与自身及世界的平和相处，生活中遭遇的不幸，路途迎来的恶劣天气以及车祸、山体滑坡等意外事件，他们坦然应对解决，“一心朝圣”更加执着。

　　外部是春夏秋冬的四季交迭，队伍内部人员的结构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与老人的死亡发生变化。由外至内的轮回，道出生命的本质，以及信仰对其的关照。

　　这显然是张扬对他二十几年前游历藏区所见所闻的缅怀，以及对藏区情结的致敬。张扬1997年推出导演处女作《爱情麻辣烫》之前，有过近十年的搭乘运输卡车或者长途汽车“在路上”的经历，他每一次的落脚点，差不多都是西藏、云南的某个地方。接受采访回忆这些往事，张扬言语之间充满骄傲和怀念，正如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人模狗样的马小军们想拥有的，仅是有意过滤的青春记忆，张扬路遇的障碍与感动，都被他收进了《冈仁波齐》。

　　不动声色是层外衣

　　许多导演拍摄电影时都有癖好或曰私心。将上路与藏区划为等号，屡屡被张扬以私心放进电影。

　　纵观张扬20年来的创作，他执导过多种题材与风格的影片，可是分段描摹都市爱情形态的《爱情麻辣烫》《无人驾驶》等显然是为商业而作。他的志趣一为关注老人生活与代际冲突，《洗澡》《向日葵》《飞越老人院》以及《飞越老人院》的番外短篇《老人愿》等是代表，二是采用纪录手段拍摄他眼中的可贵生命，比如“伪纪录片”《昨天》中自杀的天才演员贾宏声，以及诸多与藏区有关的人们：公路电影《落叶归根》中将目的地定为西藏的骑单车旅行的男孩，纪录片《生活在别处》《大山里的声音》里云南大理的艺术家和西藏芒康的孩子，等等。

　　然而就像张扬深知纵使他在大理生活多年，留长发戴毡帽把自己捯饬得像个藏民，只是象征性地脱掉了成功人士的外袍，骨子内并不能真正流淌康巴汉子的血液一样，他显然明白青葱时代关于藏区的美好印迹，只属于已然逝去的过去。于是参照纪录片手法拍摄的《冈仁波齐》，最终成为一部精心设计的剧情电影。

　　张扬与藏族素人演员就拍摄他们朝圣的虔诚达成共识之后，用和他们同吃同住的方式跟拍他们将近一年，路上的故事看似不可能有脚本，实则一切都在张扬的掌控之内——这支有老有少，预示新生和死亡，队员生活中亦敬畏信奉的宗教的队伍，自会发展出张扬想要的“虔诚故事”，而出现在画面里的丑陋建筑物、某品牌矿泉水、将西藏当成异域文化消费的游客等等，是张扬不动声色的批判对象。

　　正因如此，《冈仁波齐》最终的呈现，依靠各种景别的镜头的交叉剪辑，构成叙事成就“高潮”。这是张扬的狡黠，他丝毫没用猎奇的眼光，化作愈演愈烈消费藏区的大部队中的一员帮凶，但无情绪的情绪、无态度的态度却呼之欲出。即使某些看起来克制的长镜头，也饱含他明知不可能偏要为之的情感与立场。要注意的是，这与侯孝贤等大师影片中让人物自然流露纯粹情绪的“一场一镜”相比，是两个概念。

　　热气球已与张扬无关

　　比较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编剧、导演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深入内部”刻画同族的生活与信仰，《冈仁波齐》的“外界视角”，令影片中朝圣之路上的人为痕迹愈发明显。但张扬的佯装冷静，仍然为电影营造了打动观众的笔触与氛围。尽管众人所用的护手板、大围裙、鞋子等朝圣用具简陋无比，可是过程中队员之间的鼓励，以及与素不相识的路人的帮衬，亦让各自缩在角落过活的都市观众感应甚或碰触到人间温度，感慨人与人的信任可以如此简单。

　　同时，镜头下缓缓释放能量和力量的灵魂，也成为不少观众自我标榜的载体，一篇篇由己出发的感性观后感，犹如一阵阵热风，将2015年拍竣，今年上映的《冈仁波齐》吹成一个快速升空的气球。观众给影片判出怎样的分值，显然张扬应该不会在意。

　　电影中一道道醒目的经幡，指向的不仅是藏人的宗教信仰，更关涉张扬对前面提及的过往生活，以及电影事业的姿态。当大多数第六代影人甚至各个年龄层的电影工作者，都陷入唯大IP、小鲜肉论，任由资本驱赶放弃艺术追求时，张扬蛰伏五年方交出这份答卷的勇气和魄力，凸显难得。他对国产电影“异度空间”的探寻，即使有不少刻意成分，亦是一种可贵的另类表率。　　　　　　　　　　 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