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霖霖细雨尚有初秋余温,转晴后降温甚剧,劲健西风,送来不远处金平糖店铺熬制糖果的甘香,整个学校都在甜润的芬芳里。前夜有长梦,说远人要来小住。因居处狭窄,遂四处寻觅新屋。有一处院落,草木扶疏,二楼启窗,是澄蓝无际的大海。当下觉得十分好,远人一定喜欢。楼内细节明晰,随处可见精致器皿,盛满百合、芍药之类的鲜花,光影璀璨,是我极少经历的繁华梦,也许跟近来课余偷偷读了一点明治时期的小说有关。梦中建筑细节的源头,大概来自纪伊德川家的南葵文库。天渐渐亮了,隐约意识到远人终会离开,而这个梦,其实连重逢的情节都懒得构思,很快就与现实交接。忧心如此豪华的屋子,长住不起,窗外的海亦复呜咽。混沌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在熟悉的屋中,窗前秋山明净,风声落高树,簌簌如涌潮。原来如此!内心稍安:不用付那昂贵不可想象的房租了。起来洗衣服、晒被子、磨咖啡,拿冰箱存储的蔬菜随便煮个汤,赶忙去学校。
这一两年,总在财政危机里。从周兄试图以诱导法劝说我开源节流:你比从前挣得明明更多,怎么会越来越穷呢?意思是我消费太过,应当反省。我振振有词,归因于物价上涨、经济状况不佳。“今天煮汤时,犹豫着是放一个香菇,还是两个。最终只放了一个,另一个留到明天。”这样向他描述自己的窘境。“你少买一本书,就可以吃很多只香菇。”他不为所动。
月底,等待奖学金入账,迟迟不来。月初,账户上依然数字凄凉。煎熬了几日,路过银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看一眼账户,钱却静静地来了。心里欢呼了一声,很平静地取了钱,交了健康保险、水电费,还剩下很多。银行隔壁寺庙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秋季书市,终于可以放心逛一逛。然而逛了很久,并没有挖掘到喜欢的书。此种惆怅,比之前没有钱时更甚。释迦堂前很大一株榠樝,日文名和木瓜。春季开粉色五瓣大花,十分秀丽。《文昌杂录》云:“京师贵家多以酴釄渍酒,独有芬香而已。近年方以榠樝花悬酒中,不惟馥郁可爱,又能使酒味辛冽。”眼下人们在结了硕大金黄果实的树下浏览书摊,有几只落在殿前,磕破了一点,芳香扑鼻,寺里人也不忍丢弃。这种果实并不适于生食,但可以酿酒,亦可置于衣笥沾染香气。《归田录》云:“今唐、邓间多大柿,其初生涩,坚实如石。凡百十柿以一榠樝置其中(榅桲亦可),则红熟烂如泥而可食,土人谓之烘柿者,非用火,乃用此尔。”榅桲也是蔷薇科的可爱植物,东京国立博物馆前多有种植,春季盛开粉白二色花。
最后还是买了一些书,十分常见的和刻本,因为后面附有的书肆广告很有趣。书店老板话极甜:“你最近真好看!一定是恋爱了,我老人家,一看就知道。”我笑:“哪里会!”他坚持:“一定是有心上人了!”我就说点好听的话:“那也是因为,逢到书市,看到书,就像谈恋爱吧。”他惊道:“哎呀呀,你的话太甜了!”我也笑:“您也很甜呀!”拎着书袋缓缓往学校走,天黑得早,寺院钟声在身后响起。光阴如逝水,梦与现实的界线,混沌有如昏夜交接之际。想起王国维刚到京都时的两句诗,说自己寓居正对大学图书馆,“他年第一难忘事,秘阁西头是敝庐”。走在逐渐沉落的金色黄昏里,真像是在金色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