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对地，乾对坤，阳对阴，健对衰，中国的占卜之学诞生的时候，“辩证法”这个词恐怕还在它老娘的肚子里打转转呢，根本无人知晓。在没有人教授辩证法的年月，却处处充满辩证法。它是自在的，天生的，有没有人识得它，是你的问题，和它没关系。但只要“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在那边明摆着，早晚的，总会有人去发现、去觉悟、去概念它。可能发现的时间不一，觉悟的程度不等，使用的概念不同，但骨子里是默契的，总结的规律是普适的。可见，人的智慧是可以超越空间和时间，彼此相通的，因为世间万象是相通和相似的。有一，然后有二，有雌，才能有雄。也因此，有前倨之相，必有后恭之貌。

　　要说“前倨后恭”，实在是一个比较高级的词汇，字面上都那么古风盎然。但说白了，“倨”就是趾高气扬，“恭”就是摇尾乞怜，说一个人前倨后恭，其实和骂人差不多，就是没吐脏字。司马迁在《史记·苏秦列传》中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河南洛阳人苏秦，素怀异秉，不甘心走俗成之路，于是远出家门，先后事师于齐和相习于鬼谷子门下，练就了一副灿花的口条。然而几年过去，始终没混出名堂，不得已“大困而归”。回到家中，哥哥弟弟嫂子妹妹乃至大老婆小老婆，都“窃皆笑之”，就是偷偷地都耻笑他。弄得苏秦很受伤，闭门不出，埋首反省，发现屋子里高头讲章不少，但都无助于“以取尊荣”。直到觅得一本名曰《阴符》的周书，伏读“期年”，即反复揣摩研读了三百又六十天，方才大悟，“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遂复出门，游说于燕、赵、韩、魏、齐、楚等诸王之间，虽不免仍遭磕绊，但依仗三寸不烂之舌和纵横捭阖之策，苏秦终于说服六国合纵成功，同心协力对抗强秦，自己也当上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出任六国国相，那排场简直比国君还要风光。衣锦荣归之时，昆弟妻嫂均“不敢仰视”，俯伏在地侍候其取食。苏秦笑谓其嫂：“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虵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请注意司马迁的描写，有剃刀般凌厉的轻蔑，想必这也是宫刑前后的太史公感同身受的炎凉———像蛇一样扭动匍匐，脸贴着地面谢罪道：是因为你如今位高金多呀。嫂子倒也实话实说，没有诳称仰慕小叔子的伟大英明，两千多年前的国人到底要比今人实诚些。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连亲戚家人都这般前倨而后恭，何况那些旁姓大众呢！

　　这就是“前倨后恭”的出典了。因为经典，所以传世，成为对世态炎凉最精妙的概括，充满隐喻的道德批判。但有什么办法呢？苏秦一叹，羞臊千载，然而人心如彼，势利若此，谁人奈何得了！倨者顾自受用，恭者满腹憋屈，类似苏秦这样尽享尊荣而依然清醒的，历来凤毛麟角。只要人类尚存，等级尚在，贫富尚异，便任谁也绕不开偌大一个势利场。与苏秦的遭际稍有不同的是，世俗的倨傲与卑恭，指向的绝非“一人之身”，而是更为广谱。对差役倨者，对官人必恭；对奴仆倨者，对老爷必恭；对布衣倨者，对权势必恭。其基本规律是：下倨，上恭；贫倨，富恭；弱倨，强恭。积久成习，甚或对衣帽鲜者腔调浓者香车宝马之披挂者，一概卑躬屈膝，反之则统统倨傲凌人。这样的人如今还天天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晃，如簧的腰杆弹性足得很嘞！回到辩证逻辑的原理，这也符合对立统一的矛盾法则，在运动与变化中求平衡。不然庙堂之上诸公朝朝跪着绷着，单向奉天，不折才怪。

　　我们唯一可以检点的，是慎守自身，宁可长恭，不可偶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