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老鹰湾叶家的房子是一色明清建筑，不管大户人家，还是贫苦家庭，住的是同一式楼屋：底楼砖结构，二楼全木头，雕花木窗，屋檐一排雕花瓦，屋前有圆柱。 唯一例外的是“洋房”。“洋房”在村东，占地很大。上世纪30年代，族太公叶善定留日回国成名医，为务农的父母造了这幢西式的大房子。方圆几十里人都称它为“洋房”，把它当作儿子行孝的典范。不记得幼时是否进去过，只记得屋顶有只铜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传说因为有鹰坐镇，我们村才枝繁叶茂，人丁兴旺。

　　有记忆进洋房去，我已上高中。暑假回乡，有一天阿敏说，洋房没人住，里面有好多宝贝，挑几件带回上海去。有这么好的事？我跟他去了。大铁门虚掩着，里面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大厅非常高大，绘花地砖滑溜溜的。天花板挂着水晶玻璃大吊灯，四角有小吊灯，同样的璀璨夺目。我去开灯，想起老家还没通电，原来灯仅是装饰！

　　大厅左右有4间房，有百叶窗，带卫生间（可惜无水）。长木条地板狭而细。2楼同样有厅，地板拼出很美的图案。两边也各有4间房。屋顶是个大平台，四周有栏杆。通往平台的楼梯上有天棚，两边全是彩色玻璃（很久以后，我才知这是意大利进口的彩绘玻璃）。天棚用的透明玻璃，中间夹着绞起来的铅丝，印象特别深。

　　“洋房”象城堡似的，高大、方正、厚实。大门有雕花装饰，两边有圆形雕刻。如此美轮美奂的房子，当年在上海都少见，太公说“让父母享福”，族人以此教育子孙：“发财造大屋，勿忘父母恩！”但房间里凳子都没一只。那时，“洋房”上辈人已去世，后代都在城里。因为不实用，没人要住，一直空着。

　　整幢楼空荡荡的，说话都有回声，哪有什么宝贝！只见大厅里有张大理石圆桌，是整块石头雕成的，极为平滑，光可照人。桌脚雕有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我立刻喜欢上了，决定把它搬回上海去。阿敏自告奋勇：“我来搬！”谁知桌子像钉在地上似的，我们用尽吃奶的力气，但无奈它耳。我奔回去叫阿娘请人帮忙，被阿娘臭骂一顿，她说洋房有主，里面的东西也有主。别人的一草一木都勿好拿，咋好去搬人家屋里的桌子！阿敏强辩：“东西都搬走了，这是主人不要的。”阿娘要用鸡毛帚打他，一面说：“想做‘长毛’是哦？明抢暗偷要造反啊！”见我气鼓鼓的，阿娘说：“拔来毛，粘勿牢。再说，你可有本事把它扛回去？”我一下子泄了气。阿娘用浅显的道理，阻止了我们，但时势却造就了许多“英雄”。不知何时起，有些人变成了“强盗、落壳（土匪）”。先是铜鹰没了；后来，大小吊灯、水龙头、抽水马桶、雕塑、石桌没了；再后来，所有的护墙板、百叶窗、铜窗钩、门把手被撬掉；彩绘玻璃、玻璃天棚都不见了。整幢楼只剩下一个屋壳。

　　后来，有人在楼里开了厂。几次回去看，地板洞穿，楼梯摇摇欲坠，整幢楼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令人扼腕！这次特地再去看，屋里到处堆满垃圾，地板上的窟窿，恐怕人都会掉下去。只有地砖大多完好，还看得出清晰的花纹，色彩依然鲜艳。当年一定也是进口的。

　　这次回乡，族人说起整个村面临拆除，“洋房”也不能幸免。商议再三，决定向有部门上陈所请：留下这幢族人心中有特殊意义的房子。看遍世态，历尽沧桑， 其实，“洋房”像世上许多物件一样，总有一天也会化为灰烬。但它的兴衰，记录着历史蹒跚的履痕，除了慈孝之风，还有许多值得深思的东西。我们希望千里万里，不会迷路；千步万步，不会走错。有一屋在心，也许会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