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后看了两场中央电视台空中剧院直播的传统京剧《四郎探母》。节前那场是中国京剧院演出的。节后那场的演出则由北京京剧院担纲,不用说,两场主要角色的扮演者无论老中青都是当今第一流的人才,各有所宗,各有所长,我看得也很投入。可是,你要问我这两场演出中究竟有哪个片段哪位演员能让我特别感奋的,我又说不出来了。这还得从我自己身上找原因,大概是年纪越来越大,感情越来越枯(亦即“油条”越来越“老”),如今看什么戏都激动不起来了。
想想《四郎探母》这出戏,我从小到大,看了多少次?有行家演的,有票友唱的,反正很“普及”,但很难唱,唱好更难。对于老生来说,尤其考验他的功力是否“到家”。据说早年某名老生应邀到上海,总是由他的父亲当经理人,负责跟剧院讲条件,订合约。其中一条,就是《四郎探母》只能唱几次。多唱一两次也可以,那就得另外加“包银”。
说也奇怪,看了那么多次的《探母》,至今仍铭刻于心的还是家里早先有过的两张唱片,都是梅兰芳的杰作。其中一张是他与马连良合唱的“回令哀告”,那时马连良的嗓子也好,两人唱得“满弓满调”,酣畅淋漓。一张是他与萧长华等合录的“回令·求计”。公主向国舅讨教,怎样才能打动太后,赦免驸马。这一段你可以领略到梅兰芳念的京白是多么富有磁性。还有一张就是他与谭富英合唱的“出关”。公主已从母后那里盗得令箭,却先要与驸马开个玩笑,说“咱们娘儿俩只顾谈心说话呀,把您这事可就忘啦。”四郎这一急非同小可。公主不忍,这才把令箭交了出来。四郎大喜,打躬称谢,说“果然是贤德的公主,请上受我一拜。”公主回应一声“一夜之间拜的什么哟!”柔情蜜意,无以复加,却又毫无一点轻佻之感。后来我再听别人说这一句,有的也说得“蛮嗲”,但与梅兰芳一比,总觉在语境上差了不止一个层次,听来不够味儿,不过瘾。
这一个故事是从一本什么刊物上看来的。当年梅兰芳与孟小冬初相识,有人撮合他俩合唱一次“坐宫”,先要排练。排到两人对唱快板的那一段,孟小冬主张要快。梅兰芳说,孟小姐,这可不是夫妻俩吵架斗嘴,是要把事情弄清楚,商量着怎么办,太快了恐怕不合适。孟小冬觉得言之有理,依从了梅兰芳。这事确否待证。现在的人唱这一段,讲究的是既要唱得快,还要咬得紧,你的余音未了,我已出口有声,确实很来劲。这也适应了当今的风尚,远不是梅兰芳孟小冬所处的那个时代了。
还有一张唱片就是余叔岩的经典之作“见娘”“哭堂”。那时灌唱片受时间限制,所以余叔岩唱得简洁大方,一点不拖泥带水。后来的人唱这两段大体上以此为规范,但在行腔中作些变化,这是各人审美观点的不同,也是应有之义。节前由中国京剧院演的《探母》,把见四夫人(四郎原配)一场省掉了,“见娘”“哭堂”并为一场,演四郎的换了张建国,自当另眼相看。他是奚(啸伯)派传人,所以我特别凝神听他唱“老娘亲请上受儿拜”那一段。听下来觉得与余派大致相仿,只是有句把腔软软地多绕了几个弯,显得有点“花”有点缠绵,如此而已。
这里我想说一说奚啸伯。1941年他率领了有老伶工程继先在内的强大阵容来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这一年恰逢日本人发动太平洋战争,同时侵占上海租界,晚上戒严,所以只能唱日场,从下午一点多唱到五点多近六点,也够长的。我看了好几次,觉得那时的奚啸伯唱得考究而不失醇厚。后来他名列四大须生,自成一派,唱腔刻意求工,难免过分雕琢。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大喜欢。我还是偏好朴实自然比较大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