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我愈来愈远了,我对他的思念却愈来愈浓。前不久,我到上海探望小孃孃,重病中的她见了我潸然泪下,她说,我再也见不到你父亲了,希望下辈子还有这个亲哥哥。随后我去了爷叔家,曾担任过上海体操队教练,柔情铁骨的他,提起我父亲,也不禁老泪纵横。我没想到一生情感内敛不善表达的父亲,会这样受到他弟弟妹妹的崇敬和关爱,在上海,我的另外两位孃孃,还有两位曾任企业高管的姑父,对我父亲也都称赞不已。
我父亲的弟妹们,都在上海安家立业,现今生活丰裕安逸。偶尔想过,父亲若一直在上海,或许我今日也如姑、叔的后辈们一样,成为说着软软沪语、穿着精湛配搭衣装的阿拉“作女”,或成为如表妹那样优雅的白领。但是我的父亲却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离开上海,来到安徽。那时期,沪上号召支援内地建设,安徽又特别欢迎技术人员,父亲就积极应召,自愿来到安徽芜湖,参与扩建当地空白的产业玻璃厂。
我对于父亲最深的印象,是他对工作的恪尽职守,无论是最初在厂里当技工,还是后来进科室工作,用现在的话说,他都是一个工作狂。白天上满了班,晚上饭碗一丢,还要回到车间、科室呆上两小时,他的心思全扑在工作上。自从他告别生养之地上海之后,从青春到盛年,直至壮岁暮景,他的荣辱忧喜,他的衣食生养,都与这家工厂紧紧关联。工厂随着他的岁月流逝,从简陋到壮大,后来成了市里以至全省知名企业。父亲只是工厂普通一员,但他一生以厂荣为荣,他喜欢并享受着那份工作,对上级给予的荣誉总是常怀感恩之心,他在厂里销售部门工作时,从未给自己家庭哪怕谋过一针一线好处。上一辈人的情感,我一直疏于了解,厂方和同事给予他高度赞誉,我也没有十分留意。父亲不善言谈,很少与我们交流,作为他的子女,在幼时到青少年,在上学读书的长长年月中,我总觉得没有感受过他的舔犊之情。
只是,在父亲七十多年的人生中,唯有让我难忘的一次,是我从下放农村调回城里那件事。当年,父亲毫不迟疑地让我和两个弟弟都下放到农村,后来,我是按政策“三调一”才得以回城,而回城进什么单位却要各显神通。曾经是父亲的一位上级在市里管上调知青分配,厂里同事说,你的几个子女下放都没有找人,现在女儿调回城,你也该去问问。记得那好几天,父亲下班回家吃饭,总不时看着闲在家中的我,欲言又止。终于在一个厂休日,他把自行车推出家门,喊上我,让我坐在车的后座上。父亲骑上车载着我一路前行,他在一个机关大门停下,我下车后,他才告诉我,是为我工作的事找人,他让我在门外一角落等他。记得没过多长时间,父亲出来了,神色有点黯然,只低声对我说一句:轮上我说话了,却没好开口,求人不如求己啊……我重新坐到车的后座上,回家的路,父亲骑得快多了,我坐在后面,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裳,在我记忆中,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绝少有的肢体接近,这一次亲情的经历却让我历久难忘。之后,我进了一家不大的工厂,做了几年车工,后来通过报名考试,我才进了一家报社。
面对那样尊崇和亲近父亲的上海亲戚们,我作为女儿,只留下一些平淡细节的记忆,我无法向他们讲出更多生动的细节。但这次上海之行,听到亲戚们对我父亲的言谈,我有一些愧疚,更增长了一份对父亲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