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坐在了春天里。可是我必须在这春天里去看几个人，在他们的身边坐坐。

　　我坐在了我外婆的身边。这是在浩浩的长江边上。遍野的菜花金黄地散放着暖和，散发着乡下诗意，让我不需要有伤感。我只想快活地对外婆说：“外婆，你这儿真好啊！”那暖和来自天上的照耀，诗意也是那么简单地从地上金黄地长出，怒放得意气风发。我的不认识字的外婆，就这么心满意足地躺在了诗的照耀里。我的外婆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了十八年，如果那里的年岁也和人间相同计算，这回她应该不会不上学了，而是已经高中毕业，快考大学了。外婆，你就考文科吧，这样你也可以当个诗人了。从前，我写作的时候，外婆会在我身边扫地，还让我把脚抬起来，我朝她发火：“人家要写作！”外婆，等你当了诗人，你就知道，写作的时候，是不可以把脚抬起来的。

　　外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如果你能听见，是不是会说：“大宝，你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可是，外婆，我有很多白头发了，我都快老了。

　　“你这个小孩子，黑头发到哪去了，那么好的黑头发！”是啊，我的黑头发都到哪里去了？

　　外婆如果活着，她会摸摸我的头发，会很心疼。我生下七天，她就来到我身边。她把我带大，然后，十八年前，我把她送到这里。 

　　我是坐着轮船，紧紧捧着她的小盒子，送她到这里的。外婆的小盒子上全是我身体里的暖和，然后我把它暖和地放进地下。我的外婆绝不会冷。

　　“外婆，我没有每年的春天来看你，但是我一年四季都想你。”我的想念不是只在春天。

　　外婆一定说：“大宝，我知道。”

　　我坐在了父亲的身边。这是在真正的山里，四处都是巍巍、高高的绵延，绿透的颜色和金黄的天空照耀在巍巍高高的每一处都和和气气地辉映，微微的风永远缓缓慢慢。

　　父亲就是一个缓缓慢慢的人，温暖、和善，总有笑容在脸上和语气里。哪怕落难到底处，说话也不离开软和的书面语，让你看得见学问和教养。

　　父亲，你看见对面的玉屏山了吗？你正对着它，它正对着你。你曾经指着它告诉我，那上面有你十七岁时走过的路。你是翻过那座山走到外面去的，考了大学，到了上海，体体面面有了家，后来还有了我。   

　　父亲，你翻越过那巍巍高高，现在又躺在这巍巍高高的对面，真是特别童话！而且离开父母是那么近，左面山上的栗树林里是爷爷的墓，右面山下的路边是奶奶的墓，生命的最后能这样停放，养育和生命能在很多年后又这样归拢，清晨几乎能对父母说一声“早上好”，夜里几乎可以听见父母的呼吸，父母还对你说：“睡吧，儿子！”这样的童话不需要再增添想像，已经是可以令人感动得满脸笑容了。父亲，你现在的笑容是满脸、满眼的吧？

　　父亲一定会说：“儿子，是的！”

　　我现在要去我姑妈的身边，可是姑妈，她在哪儿呢？

　　几年前我和妹妹去看她，离开的那天，在院子里，我抱住她，她抱住我，姑妈睁大着眼睛看着我，透过泪水，如同极力透过河流，好像在问：“姑妈还能再见到你吗？”我哭着说：“姑妈，我会来看你，我会来看你。”可是，我兴高采烈地忙碌，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一直没有去看她。

　　病衰、瘦弱、已经很难行走的姑妈靠着我，像一片很轻的叶子。   

　　我看着老屋，看着老枣树，看着已经不长菜的园子，看着不远处那一座很高的山，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想着叶子不会落下来的，姑妈还会活很久，我对姑妈说：“给你的钱，你和姑父要用，不要节约。”我还和妹妹在镇上的超市买了很多的油、面、日用品，我们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安心离去。

　　叶子落下的消息我没有立刻收到。安葬那天，我在外地演讲。对着那陌生的几百人，我说的第一段话是：“我想我的姑妈。她今天下葬。可是我不在她的身边。”我接着说起童年，说起父亲受难和姑妈的操心，九岁那年，她让姑父和叔叔来上海看我们，十三岁那年，她让姑父和叔叔在芜湖码头等着我，踩着漫天大雪满地大雪，我走到她的身前，不大的手被她一把握住，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泪珠从一个大人的眼里滚下来，她喊道：“儿子啊！”

　　等我到了姑妈的墓前，在她身边坐下，我会告诉她，她很有名，很多人都知道了她的故事，知道十三岁那年，过完年回上海，她给我带了好几个火腿，可我却要带红豆，她把我一顿训：“带那个干什么？火腿好，带给你妈和外婆、妹妹吃！”那年月，上海的生活也很清苦。

　　“姑妈，可是我也喜欢你种的红豆！”

　　姑妈会不会说：“儿子啊，那就多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