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虽然对于“爆肚”(牛肚、羊肚)有点隔膜,但对于猪肚的烹饪,倒是很有心得,但更多地是倚重“南法”,他说:“南人白水加酒,煨两枝香,以极烂为度,蘸清盐食之,亦可;或加鸡汤作料,煨烂熏切,亦佳。”(《随园食单·猪肚二法》)我不知道上海人有哪家是“蘸清盐食之”的,反正我,我家,或赴亲友家的饭局,乃至下各种馆子,从来不这么吃。莫非这是南京的吃法(袁枚定居南京)?
上海人吃“肚”,牛啊羊啊的“肚”,吃得少,主要还是吃猪肚。恐怕在南方都是这副德性。
和牛肚比起来,猪肚没有“百叶”的名堂。尽管这样,一只猪肚还是有“地段”高下的区别。一般标明“肚尖”的,说明肚子的部位比较靠上,品质佳。有的酒家乱写一气,动辄以“肚尖”为号召,可端上桌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把整个猪肚都写作肚尖,如果不是不懂,就是混淆视听。
上海人嘴上说的“肚子”,几乎就是指猪肚。上海人喜欢吃,但吃得少,原因是贵。我记事的时候,就知道这东西不便宜,是逢年过节做冷盆的上等菜。现在,你若到饭店或熟食铺买猪肚,价格还是贵,至少要比它的“街坊邻居”(心、肝、肠等等)高些,和猪腰有得一拼,更不用谈和猪肉比了。
以前,阻挡人们欢吃猪肚的障碍,主要是价格昂贵;如今,阻挡人们欢吃猪肚的障碍,主要是难以收拾(即清洗)。自然,花钱买服务也是可以的,比如下馆子,买熟食,等等。清洗猪肚确实是件麻烦事,主其事者弓着背,在水斗前一站就是半天,仔细地,一层层地剥去充满腥秽的内膜组织。下手狠点的,只留下剥无可剥的部分,即袁枚所说“取极厚处,去上下皮,单用中心”。这样,可用的和不可用的,就等量齐观了。接着撒一大把盐拼命地擦磨,角角落落都不放过,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可能在人们的印象中,猪是杂食动物,猪肚无所不包,不“洗心革面”,就不文明,就不卫生。其实,猪肚虽然看上去像是“藏污纳垢”之所,就隐含的“毒素”而言,比起猪肝、猪肺、猪肠、猪腰来,算是“廉洁”的。我看过一则医学知识小品,说要尽量少吃猪的内脏,并且举了一些例子,其中竟然没有猪肚。
清洗猪肚要用到盐甚至醋,都是可以的,但最有效的方法是先要用面粉搓揉。我原先不理解,后来有点开窍,大概是面粉的吸附性和分解性(含有丰富的酶),能发挥事半功倍的作用吧。
猪肚入菜,林林总总,不下于三四百则,令人眼花缭乱,一般家常小菜,变来变去,不过四五而已。上海的白切肚子和广州的冷水猪肚,几乎相同,都是好这一口(猪肚)的人的上佳之选。我还格外喜欢吃一种广东粥——艇仔粥,因为里面的主力食材就是猪肚。
中国古人,对于饮食中的药理作用非常看重,对其兴趣之大,往往超过味道。他们认定的“死理”之一,就是“吃啥补啥”。祖国医学,外科比较不发达,而胃的反应又来得比较直接(有时还“挺身而出”,承担起其他器官的毛病),所以有关胃的药膳相当丰富,猪肚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主角,此处不赘。倒是有些奇怪的做法,可作谈资。比如有道“白灼猪肚”,做法甚玄:取健猪肚一个(注意,这里的健,并非健康的意思,而为硕大,强壮),不用水洗,用手将内膜中的污秽掏出,把它在墙壁上磨擦以去除秽气,然后把一只大蛤蟆塞进肚内,用麻绳扎紧,煮熟,拿出蛤蟆丢弃,连汤带肚吃掉,不要加盐醋,据说可治鼓胀水肿(见《经验广集》)。我不知道谁能忍受这种既不卫生又没滋味的菜肴!还有一种,是把白胡椒粉灌入猪肚内,头尾两口用线扎紧,慢火煲一个多小时至酥软,加调味料即可。可以发现,古人非常善于利用猪肚的生理结构——袋状,把文章做足。这个遗风,福建、台湾等地依旧流行。
以前我一直听说福建有道猪肚汤非常有名,总也想象不出是怎么做法。福建去过多次,竟无缘见识,倒是在台湾苗栗的传家堡饭店,吃到了“四神猪肚汤”。所谓四神,是指四味药材:白果、莲子、薏米、芡实(有时不止四味,还要加伏苓、淮山等,但仍称四神)。将这些药材放入猪肚,下到清水中,加调味料,炖煮至熟烂,吃时切开肚子即可(吃多少,切多少)。有个福建同道告诉我,他们那里不那么吃,是把肚子切成条状,和“四神”及葱姜酒盐等一并倒入清汤同煮。
台湾餐饮受福建影响极大,但这个猪肚汤,台闽做法有异,谁算正宗?我倾向台湾做法。理由,一是,作为药膳,充分利用猪肚的生理特点进行烹饪,此乃古法;一是,广东有道名菜,叫做猪肚煲汤(一名凤凰投胎),系用生鸡塞入猪肚,然后用水草或牙签将猪肚上下两头扎好,放到配好的汤料中煲熟,再将猪肚剖开,取出熟鸡切开放入原汤中滚热后吃。这是广东客家地区酒席必备的餐前用汤。台湾客家也不少,相信他们一定传承了猪肚包××的衣钵。一是,现在大陆某些地方,就餐饮而言,往往创新有余,继承不够,烦事懒得做,最好短平快,那种切条的“四神汤”很可能就是那么简化而来的。